夜幕低垂,偌大的国公府被月帛所笼罩,森严而冷漠地注视着对面的一切。

    即使是宵禁之前,也没有多少官员敢从这大门经过,任谁面对那么多持着戈戟的守门士兵的扫视也不由得害怕,哪怕明知道他们都是守卫家园的将士出身。

    士兵们眼睛始终盯着前方是否有可疑人物,坚守自己的职责,耳朵却悄悄地留意着门内的动静。

    黄昏时卫国公就满面阴沉地抱着夫人进府,直到傍晚都没有出过房门,府里的气氛已经冷凝到了极点。

    国公府深处最大的院落似乎格外安静,直到一个声响将沉寂的夜色打破。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裴念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未收回,含泪的双眼恨恨地望着头被打偏到一边的男人。

    另一只手还在紧紧抓着身前蔽体的被子,露在外面的香肩和脖颈上满是红色的落梅,娇喘微微,似乎刚刚那一巴掌已经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

    被硬生生地折腾了许久,裴念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傍晚,一醒过来就看到了已经穿戴整齐在床边守着自己的男人,气不过地甩了一巴掌过去。

    “卫桓你混蛋!”

    听到沙哑的骂声,卫桓这时却似乎一点脾气都没有,从桌上拿起还温热的茶水就要喂给她。

    “乖乖喝点茶水,不然又要嗓子疼。”

    明明是这个人害的她如此,却又像平时一样事无巨细地呵护自己。

    听着一如既往独属自己的温柔低沉嗓音,裴念强忍着的泪水开始如串珠一样往下坠。

    卫桓一手扶着此时娇弱无比的人儿的脊背,一手拿着茶杯轻柔地将水喂给她。

    大大的猫眼垂下,泪珠划过细腻得看不到毛孔的面颊,沿着高挺的琼鼻,最后从小巧的鼻尖落下,落入他的手掌,连心尖都要被这泪水的热量烫到了。

    “我要和离!”

    “不可能,忘了下午的教训了吗?”

    裴念眼睛一红,刚止住的泪又要涌出。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轻轻拭去她眼角沁出的泪珠,携着百般的温柔与缠绵,抬起那巴掌大的精致小脸,缓缓落下一吻。

    “宫中有急事,我要连夜进宫,你先歇息。”

    卫桓将裴念安置妥当,转身就要离去。

    看着高大的背影踏出房门,裴念将身子紧紧地裹在衾被里,泪如雨下。

    婚前自己清白被毁,未婚夫被公主强嫁,都是缘于卫桓对她的一时心动。她不光害了自己,还连累得家人颜面尽失。

    “卫桓……”

    仿若临睡前的轻声呢喃,“若是从未遇见过你……”

    ***

    元宵佳节,一轮满月悬于枝头,漆黑如墨的夜空被焰火织成光彩溢目的锦缎。

    街边的小商贩都被城防兵排成整齐的一列,摊位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和小饰品。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同行的人紧紧挨在一起生怕被人群冲散。

    “姐姐快来,这盏花灯是你的生肖!”

    身着青色文人长袍的少年踱步到一盏玉兔样式的花灯前,欣喜地呼唤不远处的少女。

    少女面覆轻纱,只能望见其清澈如水的眼。纤长秾密的睫毛下,是一双大大的眼尾上翘的猫眼,像山中的野猫精灵一样娇俏灵动。夜空看不到星辰,但她的眼中却仿佛汇集了滚滚星河。

    即使窥探不到少女的完整面容,也能觉出这是一位难得的美人,似乎有几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欲上前结识,但她身旁已有男子陪伴。

    裴念正要去找弟弟裴愈,忽的被人拉住了手腕。

    “怀瑾哥哥,咱们去找阿愈吧!”

    她讨好地摇晃着身边人的手臂,好不容易才磨得林怀瑾带姐弟两人出府游玩,可不能就轻易地打道回府。

    林怀瑾和裴愈一样穿文人青袍,且年纪稍长,虽刚及弱冠但已初具成年男子高大身形,长相也是温和俊雅,端得一方谦谦君子像。

    被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这样撒娇,林怀瑾无奈一笑,只得宠溺地随她去。

    “阿愈,咱们多买几盏灯回去吧,要不府里只有母亲手做的花灯……哎呦!”

    裴念话音未落,头便被人轻敲了一下。

    “又趁如姨不在时碎碎念她做的灯。”

    少女青葱般的手指按着方才被敲的位置,眼神一转如箭射向凶手。

    被身前比自己矮大半头的小女子这样瞪着,林怀瑾丝毫不心虚,径自牵着她走到裴愈所在方位。

    裴念气鼓鼓的,不就是念叨了几句,谁让母亲做的花灯那么丑,还非要亲自做,父亲也宠着她,全府上下都只挂她做的四不像花灯。

    一行至少年跟前,裴念就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当作替身出气。

    “小孩子不可以独自跑那么快,和大人走散了怎么办?”

    裴愈才十三岁,但身高已经直逼她这个大三岁的姐姐了,却依然会被自己欺压。

    “自己打不过怀瑾哥哥就拿我出气。”

    裴愈已经习惯了自家姐姐这种拿弟弟撒气的行为,被打了也不恼,只暗自嘟囔了一句。

    裴念完全不理会,直接看向摊位上最大最漂亮的玉兔花灯,大大的猫眼里全是花灯的光芒闪烁。

    “这位小公子的眼光可真好,这盏灯可是仿照去年的‘灯王’做的,半个月才出这么一盏。”

    商家巧舌如簧,裴念虽然并未信他的话,但这盏花灯着实引人注意。

    “姑娘您仙女般的模样,买下这盏和您属相相同的玉兔花灯,以后也定能像它一样轻盈肖兔,皎洁似月,光彩如灯……”

    即使自己的样貌自幼就开始受到盛赞,裴念也不由让巧嘴商人说得飘飘然。

    林怀瑾在裴念出神之际便已经掏出银两买下了花灯,正要自摊位上提起,远处突然人群涌动,不断挤向这边。

    “念念!阿愈!”

    没想到短短一瞬慌乱跑动的人们竟就将三人冲撞得分散,以姐弟二人的身高根本难以令他寻见。

    “阿愈!怀瑾哥哥!”

    眼见连身边牵着的弟弟也不知被挤到了何方,裴念只得逆着人潮拼命朝林怀瑾的方向挪动。

    “所有人快向两边散开!有马受惊了!”

    城防军队手持长矛和盾牌,将人群驱赶分散向两旁,直到中间清出一条空路。

    狂躁凌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裴念被横着的长矛拦在路旁,还在不停地四面张望,想要寻找弟弟和未婚夫的踪迹。

    “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找不到了!”

    身边一个神情狂乱的妇人东推西搡,裴念只得静下心来安抚住她。

    “这位大嫂您先冷静,城防军在这里守着,孩子不会出事的。”

    妇人充耳不闻,边上的人试图拉住她却被抓挠,不敢再伸手阻拦。

    “马过来了!”不知是人群中谁喊出的,原本惊慌的人们居然在士兵们护着时还在闲聊像是要观看一场大戏。

    “哒哒哒”的声音连成一片,发狂的战马冲撞着就要来到裴念面前,深黑的马身肌肉鼓起,缰绳被一双苍劲有力的大手紧握在手中。

    数面盾牌抵住马头,防止它冲进身后的百姓,马背上银铠将军全力控制住它。

    银色的战铠和黑色的战马对比鲜明,那身影在高头大马上依旧强壮伟岸,英气四溢。

    无论是家族里的男子还是未婚夫都是文人,裴念一直以来几乎很少可以接触到武将,幻想中他们合该是骑在战马上保家卫国的英武形象,这场景已不是她初见但震撼如故。

    耳边的议论更加嘈杂,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年轻女子们对这位将军的好奇与赞美,哪怕被头盔遮住看不清面容亦可感受到他应是一位青年将军。

    马挣扎的嘶鸣声撕心裂肺,而背上的缰绳还在收紧,强健笔直的两条长腿紧紧夹住马身,以防被其甩下。

    良久,它终于垂下高傲的头颅以示臣服。

    银铠将军长腿一跨,纵身越下马,把缰绳交给上前的副将牵走。

    惊叹声不绝于耳,“这小将军可真俊,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青年长身玉立,比周围人都要高大,全身的肌肉都被铠甲覆盖,唯一露出的面部光洁如玉,龙眉凤目,鼻梁高挺,一股成熟男子的俊美扑面而来。

    这位将军可谓是裴念平生所见最为俊美的男子,无论是相貌本身还是气质都出类拔萃,连凭长相闻名遐迩的太子殿下也较他少了一丝久经沙场的英雄气概。

    虽说很多文臣及他们的家眷都十分看不起武将,但父亲裴安之并不这样教导子女,反而对保家卫国的武将很是推崇。

    可惜弟弟自幼习文,如果他以后也去从军能否也像这位将军一样神武?  裴念如是想着。

    银铠将军被百姓们以或崇拜或好奇甚至是爱慕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依旧不为所动,从容地安排下属处理后续事宜。

    原本拦住街边的士兵们收起武器返回将军身边,呈众星捧月的簇拥势。

    失去控制的人群宛若水入油锅,再次变得拥挤不堪,驻足在边上的裴念正要去寻走散的弟弟和林怀瑾,却见身旁刚刚丢失孩子的妇人正神情疯狂地推开面前的挡路者,猝不及防之下她被一把推倒在地。

    裴念脸色惨白,被面纱挡住的双唇此时颤抖不停,失控的人群即将踏碎她的身体时,一柄长剑拦在了她的身前。

    一手握剑格挡一手拉起她,裴念吓得双腿软倒,靠在那人身前堪堪及对方胸膛。

    “将军小心!”为了救她,银铠将军也陷入了人群的包围里,两人被拥挤的人们撞得贴在了一起。

    “围住人群,分流。”

    所倚之处微微发出震动,乍闻这低沉的声音,裴念忆起了曾经宴会上奏起庄重的编钟。

    弗一抬头,声音的主人恰巧也低下头来,二人对视,正是方才驯服烈马的银铠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