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串发焦的辣椒挂在被火烟熏黑的屋檐下,门外房梁边数过去有三四个燕子筑好的巢,燕子巢下边的水泥地落满了灰白相间的一小块一小块干掉的粪便。

    不大的院子里挤满穿着统一民族服饰的人,女人头上紧裹着粉红的毛巾,男人手里握着竖棍。其间还有几个身上倒轻薄时尚,纯黑的衣服在一片五颜六色里显得突兀。

    陈昭就穿一件黑色短袖和运动裤,出门走得急,拔脚提起的也是一双近日常穿的黑色运动鞋。等回到老家的宅子里站定,才发现自己一身黑。

    他在人群里沉默地看着离他几米远的男人,那人在和陈昭的父亲说话,中午下班接到消息两人便匆忙赶来。

    距离几步内,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拥挤着伤悲。

    不自知地往前跨出一步,他跨出人群排齐的弧度,一个着急忙慌的女人撞开他胳膊要往里屋走,她吃痛地呼他一句。嗓门大,但说的什么陈昭听不懂。

    陈昭没反驳,眼神跟随她进了房屋。

    “哎,她叫你让一让。”大姑妈走过来拉扯他往一旁挪动,口音浓重,夹杂着山野气息,陈昭这次能听懂。

    他胳膊有点疼,但刚刚撞他的女人个子矮小,看起来瘦瘦薄薄。

    陈昭对大姑妈说:“我出去抽根烟。”

    原本异样的服饰已经招人投来探究的目光,他标准的普通话一出口,更多村民纷纷瞧过来,一直目送陈昭离开小院子。

    陈昭的祖父去世了,就在今天。准确来说是今天正午。

    熬夜直播的生物钟让他那时还在床上还没醒,不经常联系的父亲给他来电话,他从睡梦里迷糊着睁眼看手机,应该是急事,已经打过五通未接来电。

    又接连响起铃声,陈昭摇晃脑袋清醒点,咳了两声清嗓子,然后爬起下床把厚重遮光的窗帘拉开,才滑动手机上接通的图标。

    他站在落地窗前,太阳正当空,璀璨的光线经过各个高楼的玻璃窗反射照进他逐渐灰暗的双眼里。

    陈昭对着电话那头,微微低着下巴听人说话,最后回答说:“好,我知道了。”

    两人通话的时长跟打错电话的有得一拼。

    一个人站了一会儿,陈昭又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给朋友拨去电话借车,在城里打个车坐个公交地铁去哪提脚就能走,上山回老家没车只得转各种巴车。等那旧巴车摇到家该半夜了。

    借完车,陈昭想着回来之后去提辆车。之前不怎么出门又有人接有人送惯成习惯,今天好像才意识到没车这么不方便。

    很快收整好要带走的东西,拿小背包装了一件薄外套和洗漱用品,山上的温度比城里低不少,再拿个充电器,揣上手机往玄关走,手刚搁柜台上要拿钥匙,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锁孔里钥匙扭动的声音让陈昭停止动作,往后退一步。

    有他家钥匙的人,就那一个。

    门打开,他前男友那张俊脸和饭香味钻着缝就进来了。路川柏看见陈昭满脸厌恶地站在那,紧绷的样子堵着他。

    “起来了?”路川柏摆出笑脸讨好,向前提了提手里的盒饭,“给你带了饭,还热乎着呢,刚从我单位打来的。”

    陈昭冷着声音说道:“把钥匙放下,滚出去。”

    路川柏跟没听见一样,脱了皮鞋换他自己的拖鞋往里走,“你今天醒这么早,按平时还被窝里等我叫你才起床。”说话间带的全是热恋期的宠溺,和空气里浇油炸锅的氛围完全不同。

    可别说是热恋,现在连“恋”都没有。

    说分手那天陈昭已经发过一通脾气,今天有急事还等着,陈昭没脾气也不想和路川柏纠缠不清。

    他掐上从身边走过的路川柏的脖子,往外用力推,“分手了还上门?哪来的死皮赖脸呢?”

    陈昭用的词栽路川柏身上,让路川柏嘴角抽抽,但还硬撑着僵笑道:“别闹了,昭昭,我知道你是气话。”

    “我没空跟你在这生气,钥匙还我,以后别把我这当自己家,给我滚!”

    路川柏脸热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那你让我进去把我的东西带走!”他的衣服和个人用品都放在陈昭家里,这两天住酒店没换衣服,再过几天不换干净衣服去上班丢面子不说,到时候安一个不爱卫生的名头他受不起。

    陈昭对着路川柏发神经地嗤笑一声,“我说了我没空。”

    “你连收拾东西都不让?别不讲理……”

    陈昭烦躁的火气旺上来,祖父去世的消息对上路川柏揣着钥匙随便开他家门,还妄想进门辩论一场分手是非。

    “家里老人去世了,我今天没力气跟你多来少去。”

    陈昭的身躯有些颤抖,说出来的声音也抖。

    玄关处点燃的火焰一下熄灭了。

    路川柏停顿了一下,沉声道:“我送你回去。”然后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关切地拍了拍。

    陈昭的肩膀上落下个黑黑的手背,他转身一看,那人对他说句山话,陈昭茫然摇头。

    那人手臂扬上指了指,意思是让他回去院子里。

    陈昭才了然点头,一根烟刚好燃到指缝,他把烟扔掉在布满鸡屎的地上,踩着不平的泥土跟上那人的背影。

    棺材停在老家的堂屋,上面盖着花纹图案繁复的多层布巾,里面躺着他血液同脉的老人。

    父亲递给陈昭三根香,约莫有三个手掌长、不粗也不细的杆上抹着绿粉末,他接过来,对着摆在瓷砖上的一大碗米粒一拜一磕头三次,最后把燃香插进碗里。

    陈昭的父亲一言不发,站在儿子身边看着他的动作,看着儿子插香时五秒钟的闭眼,父子两送走了年迈安详离去的亲人。

    天擦黑,风就起。

    陈昭套上从包里拿出的外套,路川柏在院里角落抽烟,看见他把手臂往手袖管里戳,对他抬了一下下颌。

    陈昭便朝他走过去,问路川柏:“还有烟吗?”

    路川柏淡淡地笑着,柔和的面庞上露个口子,口子上插着一根快燃尽的烟。他从裤兜里拿出烟盒递给他。

    陈昭摇头道:“我不抽,我以为你抽完了,我那儿还有。”

    两人面前是一排房檐,另一家的房檐挤着他家的院子,沿着老旧的瓦片伸出去,能看到远处若隐若现墨蓝色天边连绵的山脉。

    “从家里拿来的?”路川柏问。

    陈昭回答:“在你车上,我之前放了几包。”路川柏没再追问他什么时候放的,买的什么烟。

    太阳落山后,相熟而放手的恋人以好友的身份藏匿在长辈聚集的角落,相近的距离却不合拢的两颗心挂在房檐边,摇摇欲坠。

    陈昭的睫毛很长,父亲说他的睫毛比女孩的长太多,老家有种说法是睫毛越长的小孩越懒。

    这种说法陈昭还挺认可,关于懒,他觉得不管是天分也好后养成也罢,他陈昭算得上一顶一的懒人。

    就比如,他曾经待在路川柏身边,都懒得跑。

    路川柏用皮鞋鞋底熄了烟,陈昭再看多少次他的脸,都觉得十分具有迷惑性,路川柏长得确实温润,往那一站,浑身散发着亲切的光芒。

    这不,光陈昭和他无言望天这半小时内,好几个陈昭叫不上名的亲戚上前和他勾肩搭背说话,说的是带山沟沟口音的普通话。

    路川柏耐着性子听,捡听得懂的字眼理解,然后说两句话回应。

    陈昭站在一旁,比起他的“好友”,他更像一个不属于这家的外人。这样想时,他父亲穿过和路川柏客套的人来到他面前,醉意熏熏揽着陈昭往外走。

    房顶天花板上——也许不能叫作天花板全是浓黑的火烟熏上色,开着昏黄灯光仍不明亮的厨房里放着矮凳、矮桌,都是木头做的,有高帮鞋那么高。

    陈昭被父亲压着肩膀坐下,桌子上三碗冒着气儿刚盛满的肉菜。还有一碗凉拌的树叶子,是出了这个村就找不到吃的菜。

    “吃饭吧,小路说你还没吃饭。”他的父亲去火堆上的大锅里拿大汤勺舀起熬好的鸡汤。

    很难相信但事实就在眼前,这里还在使用原始的火烧加热,灶台盖好在厨房一角但不用。

    陈昭上了路川柏的车接过饭盒,饭盒里的土豆泥拌进几丝香菜,也许是葱花,但陈昭看了一眼就说怕晕车会吐,没打开透明盒盖放去一边。

    在手机上输入目的地导航的路川柏愣了愣,答好。

    山路的弯道陈昭从小到大也没有数清过,小时候他每来每吐,长大反而不晕车了,只在车窗边看重峦。

    陈昭又打电话和朋友道谢再道歉,说有人顺路捎他了。

    凳子太矮,折着脚不舒服。

    父子两个坐在桌边,他父亲先开口,“吵架了?”和老家的人说了一整天话,他搬离住进城里的父亲说话口音也添进点乡音。

    怎么开口回答,陈昭无从说起。他和路川柏的关系甚至还没在父亲面前直言挑起过,两个人从两年前捆绑出现又离开,陈昭一直害怕父亲看出来他们之间不是普通朋友,而是情侣的那种男朋友。

    浓鸡汤飘着一大颗香料果子,陈昭使筷子去夹,再把果子放到桌面上。

    陈昭说:“也没有。”含糊其辞。

    他父亲喝完酒之后比平时话多,在安慰他劝说他,“别冷着一张脸,大家都不敢去跟你打招呼,都那么久没见面了。”

    陈昭没说出口,冷脸是遗传,打招呼语言不通。

    他安静地坐在桌边听父亲一句接一句越扯越远、毫不相干的话,燃高的火焰在一旁燎着,墙壁上是两个人和乱七八糟杂物的影子。

    半夜,陈昭看着父亲口水说干趴在桌边,走出厨房,院里全是零落的饭桌,有高有矮。

    陈昭看一眼手机,上面显示02:34。

    院子里、屋子里全是人,女人在屋里,男人在屋外。这个时间村民们还在喝酒吃菜,话语声不间断,生怕有人犯了困。

    路川柏的气焰低下去不少,陈昭看出他已经撑不住了。路川柏飘忽的眼神扫过陈昭,赶紧抓到他扑过来,捉着他的小臂回房间。

    路川柏的脖子被酒精糟得通红,嗓子也涩。

    “什么时候能睡觉?”路川柏问陈昭。

    陈昭摇头。

    路川柏两只手饶头,“不知道?”

    陈昭又摇头,说:“不能睡。”

    这话让路川柏呆住,两人身后是床,铁架子上铺的两层棉絮。

    路川柏一屁股跌坐床边,屁股没搭全,一个大男人砸落在水泥地上。

    “不是,谁家卧室房间里是大水泥啊?”像忍了一天忍无可忍,路川柏说着说着感觉眼泪要哭出来。

    陈昭面无表情说道:“我家。”

    虽然陈昭自己的屁股也很疼,火辣辣的疼劲往里钻,伤还没好全,坐了一晚上窄木凳,又复发了。

    回想起来,陈昭承认,大学时期的自己有点单方面疯狂跪求作为学长路川柏的青睐。年轻单纯的陈昭觉得无所谓,优秀的人只要能追上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更何况路川柏耀眼到男女追求都合理化的程度。

    那时候陈昭满心满眼追逐路川柏的衣角,奢望那人回头赏给自己一眼,哪怕一眼,别说一眼,一个白眼陈昭也心满意足,晚上靠着回味那个白眼坠入美梦。

    而现在,陈昭脑袋从支撑在饭桌的手上往下一栽。

    他现在就不会再做再做这种梦。

    他受够了无数个夜晚眼泪流进唇缝里,舌头上的咸苦伴他入睡,噩梦连连惊醒,枕边人让他难眠。

    路川柏,只是名字,陈昭都后悔,后悔当初爬似的得到路川柏的正眼相待。

    乌黑的深夜,小院子里塞满人的脑袋,酒桌旁不少人吸着水烟,人们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陈昭仰头看了看,起身穿过酒桌,走楼梯爬上二楼的平台。平台靠墙角有个旧沙发,皮层已经掉落,他用手拢拢外套窝进去。

    山沟沟里的月亮是另一个太阳,洒下皎白的月光照亮山脉的轮廓,照亮山间的泥土路。星星堪比夏天人工湖里的观赏荷,那么多,那么亮,一闪一闪布满天空,望不到边际。

    小的时候,他父亲带他和几个表弟表妹在这儿放烟花,烟花转瞬即逝,而星星始终璀璨。

    父亲抱起刚过他膝盖的陈昭,儿子对父亲索要:“要!”

    他父亲那时候额头上还没有皱纹,笑眯眯地说:“要什么?”

    陈昭的小手指向天空,像春天里新钻出土的嫩芽。

    沙发上,陈昭平躺着看星空,想起父亲哈哈大笑说“这个爸爸拿不到!”

    他的嘴角也笑起来,微小美好的时刻和星星一样多,只是大部分时候,他们都选择在夜里匆匆忙忙赶路,好不容易抬头一次,在城市的喧嚣中却再难见到点点星光。

    越发清醒的陈昭索性把手机解开,他的微博上有很多新留言。

    “???人呢???”

    “什么情况?今天蹲点没开播啊!”

    “......”

    有最新留言时间显示在前几分钟,一群玩手机熬夜通宵的网友在陈昭最新一条微博下面指责,控诉他今晚上不仅没有准点直播,而且直接鸽了粉丝。

    陈昭点开手机日历,返回编辑在新内容上写清楚日期,发了一则请假条。

    马上有人回复,三三两两的评论。

    陈昭又在评论区发了一张眼睛通红的照片,附上文字:最近实在不舒服,等恢复之后会开播~。

    然后他把自己的评论置顶,屏幕上跳出网友回复,“注意休息......”锁屏,陈昭没看完就关闭手机界面,把手机放回衣袋。

    伤口垫着柔软,好歹算是舒服一点,这破沙发救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