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火起得突然,又是从院子背面起来的。

    京都的建筑多为木制,等到发现时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

    苏玉蓉赶到时院子中来来往往打水救火的下人们乱成一团,根本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一派兵荒马乱中,她看到沈瑜也在她之后赶到。

    他看起来是一路跑过来的,此刻正微微气喘,往日里总是一丝不苟束好的头发垂落下来一缕,在他额头上轻晃。

    端方君子少了几分从容气度,多了几分慌乱担忧。

    苏玉蓉转头看他,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两个人的目光却恰好对视,一触即分。

    她收回目光,继续凝视这场照亮了半个夜空的大火。

    吴氏及沈家家主沈如君到的还要更晚一步,他们赶到时,苏玉蓉正靠在院门外那颗梨树的枝干上。

    她穿着一席白衣,无悲无喜地看着这场大火。

    不说话也不动作的样子,看上去竟有几分沈琅婉的神韵。让沈如君第一眼看去时心中一跳。

    就好像是沈琅婉真的站在这里,看着这把火一点点烧掉她在沈家最后的痕迹。

    苏玉蓉是客,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但她没有分寸,沈家却不能失了礼数。沈如君带着吴氏一同向苏玉蓉走去。

    还没来得及开口,沈瑜先一步过来了。

    他见苏玉蓉站在父亲身旁,面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嘴里的话犹豫了一瞬,又觉得只要苏玉蓉仍在沈府,此事就瞒不过她。

    “父亲,母亲,月桐不见了。”

    吴氏面色明显难看了一些,她不怕月桐说出去些什么,但也不喜一个她没看在眼里的奴才给她惹出如此多事端来。

    “看守她的下人呢?”

    “两名在柴房外看守月桐的小厮,一人当时去了茅房,另一人被救火的下人发现在后面不远处的竹林里。

    此外,这场火起得蹊跷,儿子觉得和月桐怕是逃不开关系。”

    苏玉蓉听到这儿嗤笑一声,吴氏这才意识到她就在一旁,下意识看了一眼沈如君的脸色。

    沈如君没理睬吴氏,而是对苏玉蓉开口,“苏姑娘,今日沈家出了如此大事,怕是无法招待,不如……”

    苏玉蓉闻言哪壶不开提哪壶,“也是,一个沈家都没放在眼里的奴才,居然惹了这么大一个祸端,沈家确实是有得忙了。

    不用沈大人招待,我自去灵堂守着阿姐便是。”

    她转身要走,却是沈瑜主动叫住了她,“月桐之事……”。

    话刚问出口,又懊悔于不该在父亲面前问她,于是没了下文。

    苏玉蓉却对沈瑜的意思一清二楚,“沈大公子想问和我有没有关系?你不是派人看着我呢吗?”

    她意有所指的撇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那个小丫头,见沈瑜不自在的抿了下嘴唇,这才冷笑一声,转头对那小丫头说。

    “行了,你也不用跟着我了,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该向沈大公子好好汇报一下我的行踪了。”

    那小丫头愣头愣脑的,真的张嘴开始说苏姑娘这段时间都去了哪,听得沈瑜恨不得张口让她闭嘴。

    苏玉蓉却不再理他,而是看向沈如君,“沈大人家中的待客之道,我算是见识了。”

    沈如君直到此刻面上才露出几分愠色,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儿子竟然还有这么失了分寸的时候。

    到底是还年轻,做事不够周全。

    “瑜儿,快向苏姑娘赔礼道歉。”

    “道歉就免了,若是沈大人还有什么犹疑不如一同说出来。过了今日,再要无故怀疑我,我可只能请沈大人去官府状告了。”

    沈如君:“苏姑娘言重了,你也是朝廷命官之女,在下怎敢怠慢。

    更何况一个奴才罢了,怎么可能惹得苏姑娘火烧官员的宅子,那岂不是,愚不可及。”

    苏玉蓉一笑,并不在乎这个老男人的阴阳怪气。

    “也不知这月桐背后是哪位高人指点。愚不可及吗?我倒是不觉得。方法不在粗苯与否,奏效了就行。

    是不是啊,沈夫人。”

    就像吴氏对付阿姐,只是支开了阿姐身边的丫鬟,再放了赵怀鸣过去,赵怀鸣便仗着自己身高力大,奸污了阿姐……

    吴氏心中一跳,顶着苏玉蓉灼人的目光,含糊应对了几句。

    在心中不知多少次的埋怨,沈琅婉居然有脸将自己清白没了这种事告诉外人。

    现在好了,死了也不能还她个清静,留下苏玉蓉这么个小贱人恶心她。

    苏玉蓉凝视着吴氏,直到吴氏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她才最后转头看了一眼燃烧在烈火中的小院。

    烧吧,烧吧,阿姐,沈家人不配留着你的东西。

    .

    .

    苏玉蓉离开后,沈如君、吴氏、沈瑜三人又沉默了许久。

    最后还是沈瑜先开口,“父亲,其余事都可以慢慢查探,当务之急是找到月桐。若是月桐被人收买,将长姐的事情说出去,长姐多年声誉就要毁于一旦。

    未嫁女入祖坟本就不少族老不满,若是事情闹大,长姐该怎么办。”

    沈如君注视着沈瑜,像是在观察他说这话有几分真意,月桐逃跑真的和他毫无关系吗?

    沈瑜见父亲没有说话,可能是以为他不愿意为个下人大动干戈,语气焦急道,“父亲!”

    沈如君收回目光,再一看上去已经是一副慈父面容,他拍了拍自己这个长子的肩膀,“你放心,婉儿是我的长女,我只会更担心她。”

    沈瑜得到承诺松了一口气,他点点头,低头的瞬间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讥讽。

    “多谢父亲。”

    .

    .

    月桐跌跌撞撞地跑在漆黑一片的街道中,她不知道夹在饭菜中的纸条、被藏在屋后的火油和火折子是谁做的。

    但不管对方是为了什么,她只能按对方说的去做,因为留在沈家她只有一死。

    于是她放了那把火,趁着潜火队进出沈家时逃了出来,接下来唯一的问题就是躲避宵禁时巡逻的金吾卫。

    良久,终于感觉外面已经没有了声音,她想从藏身的小巷子中出去,尽快赶到那个不知名的人告诉她的地方去。

    就在她小心翼翼探出脑袋,想看一看街上的情况时,一双冰凉的手从她背后猛然捂住了她的嘴。

    月桐心里一惊,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掰。

    惊叫声已经到了嗓子眼,却听见背后传来压低的女声。

    “嘘,还没走远呢,你想死就出去吧。”

    说着就真的放了手,月桐有点不知所措地回头。

    身后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上下的女人,未施粉黛却仍能看出几分姿色。

    “多谢。”月桐抿抿嘴唇说道。

    女人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转身进了身后的院子。走出几步发现月桐没跟进来,回过头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句。

    “愣着干什么?不进来我关门了。”

    月桐被女人理所当然的语气哄得一愣,下意识跟着女人进了门。反应过来却又有点后悔,怎么就跟着一个不知底细的女人进了院子。

    月桐:“你不怕我是什么坏人?”

    “不用试探我,你就当我日行一善,要是不愿意现在就出去,也没人拦着你。”

    月桐讪讪地笑了笑,看了眼门外的夜色,最终还是壮着胆子跟着女人进屋。

    进了屋子点了灯,女人看清了月桐的脸,突然惊呼一声。

    “你不是沈家大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吗?”

    月桐慌了一下,忍不住后退两步站到离女人最远的地方。

    女人嗤笑一声,“你都进了我的屋子了,站得再远又有什么用。坐吧,我又不吃人。”

    月桐咽了下口水,谨慎地搭了凳子的边坐下,“你是…?”

    “你不认识我也正常,我是赵家四少爷后院人的奴婢,叫鹊儿。以前见过你几次,你是不会记得我这种小丫鬟了。

    但我可记得你,当初跟在沈家大姑娘身后,多风光啊,怎么现在落得这么狼狈。”

    月桐听着鹊儿话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不甘心地攥了攥衣角。

    “我们姑娘心善,以前救过几个女孩,其中一个出了点事儿,我没分寸,把消息告诉了姑娘,结果姑娘气急攻心,没挺过去。

    府里老爷夫人为这个觉得是我害死了姑娘,要出了丧就把我打死。

    今日府里突然失火,大家都慌了神,也顾不上我,我趁乱就逃了出来。”

    鹊儿听着一撇嘴,“不止吧。”

    月桐心里一跳,脸上的表情不自然起来。

    “我听少爷和我们主子说,他可和沈大姑娘身边的一个贴身丫鬟有些首尾,就等着沈大姑娘进门,也给那丫鬟一个妾室当当。

    这个丫鬟就是你吧,沈大姑娘还没嫁过去呢,你就先爬上了姑爷的床。啧啧,要不然你伺候你们姑娘那么多年,你们老爷夫人就要这么把你打死?”

    月桐攥紧的手慢慢松开了,脸上也适时露出一抹看起来有些难堪的笑。

    “我也是想给自己拼个前程,姐姐你别笑我。”

    鹊儿“切”了一声,“我虽然不喜欢你这种人,但我更不喜欢那些大人们不把奴才的命当命。”

    她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神情有些低落,但她眨了两下眼,很快恢复了常态。

    “我家就我一个人,你就在我这儿躲躲风头吧。”

    说着说着她突然上下扫视月桐,目光尤其在她虽然憔悴但也看得出貌美的脸上流连,神情若有所思。

    “不过,我听少爷的话头,可是对你还挺喜欢的。”

    月桐对上鹊儿打量的目光,心里反而安定了一些,无欲无求的善人哪里有那么多,就是有所求她才放心。

    不如就现在这个鹊儿这安顿下来,比去那个给她留下纸条的,她都不知道是谁的人安排好的地方要好多了。

    她是从沈家跑了,但奴籍可跑不了,要想真的得救,还是得依靠那些贵人们。

    要是赵家少爷真的像鹊儿说的那样,对她还有几分留恋,肯保一保她,那就是沈家也会给赵家少爷一个面子。

    她就更应该留在这个和赵府有关系的鹊儿身边了。

    鹊儿看着月桐掩饰不住的心动表情,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赵怀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