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七年上巳夜,庆帝急症突发,药石难施,次日寅时三刻庆帝薨,举国同悲。
依照礼制,太子祁安继位。然不足一年,安帝缠绵病榻,不问朝政,九州骚乱民不聊生。
同年,受封雍凉之地,安帝胞弟嘉南王率重兵自边疆要塞长驱直入洛阳都城。不出三日安帝薨,朝野上下闭口不谈个中缘由。
元和十八年,嘉南王祁珩登基为帝,改年号顺熙。珩帝不日便率精兵猛将御驾亲征,九州安定心悦诚服沦为盛国附属。珩帝大赦天下,百姓和乐。
顺熙三年,雍凉刺史祝鸣谦结党营私投敌叛国。帝念其旧功,免其死罪,流放崖州。然路遇匪患,除祝家二女下落不明,祝家上下二十余条性命无一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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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冽的寒风穿透空谷,凄厉骇人的声音直让人听得头皮发麻。暮秋之季,山野里百岁枯荣,一片死寂。却见那山洞里有两道鲜亮的身影与这墨色的天地格格不入。
祝瑶身上的藕色罗裙已难辨颜色,衣裙下摆也被灌木剐得只剩下几块破布。她面色发白地靠在石壁上,索性将那裙摆碍事的破布一并撕下,哑声对旁边的孩提说道:“灵儿,帮阿姐系一下。”
小孩的脸上糊满了涕泪,她哆哆嗦嗦地挪到祝瑶身边接过布条,绑在祝瑶胳膊的伤口上。随着伤口的牵动,那鲜血又从祝瑶的肱骨之上汩汩冒出,黏了祝灵一手。
祝灵想要用小手去堵住阿姐渗出来的鲜血,她那小小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从开始的咬唇抽泣转变为嚎啕大哭。
祝瑶忙用手捂住祝灵的唇,另一只手学着记忆中母亲的样子轻轻拍着祝灵的背安抚道:“灵儿乖,哭得太大声会把山里的妖怪引来的,不哭了啊,阿姐在这儿,阿姐不疼。”
看着倒是镇定自若,可毕竟也才是刚过金钗之年的娇小姐。祝瑶本是欲要安慰妹妹的,可说着说着自己竟也开始哽咽起来,眼泪克制不住地啪塔啪塔往下掉。
过了半晌,祝瑶才平复下心绪,用牙咬住破布的一端拉紧,将伤口包扎好。又用碎布将祝灵手上沾染的鲜血一寸一寸擦干净。
她颤抖着从胸口掏出一张字条,那字条有些褶皱,上面还被浸了鲜血,幸好上面隽秀的字体还清晰可见:
「垚」
“唯见青山垚,但行天地宽。”祝垚摩挲着手里的字条喃喃自语,眼前浮现出母亲温柔的眉眼,泪珠滴落将字条上的墨迹晕开,“从今以后,我叫……祝垚!”
祝垚挑了身旁一根较长的木棍做支撑,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她苍白的唇因许久滴水未进而裂了几条深浅不一的口子,她看着祝灵,嘴角扯出了一个弧度:“阿姐出去找些吃的,你乖乖躲在这里不要出去,等阿姐回来。”
“阿姐……”一只小手紧紧抓住了正要离开的祝垚的衣角,灵动的眼睛里是这个年纪本不该存在的恐惧,“阿姐,我怕……”
祝垚眼眶里有泪花打转,她用衣袖快速地抹了把脸,转过身来摸了摸祝灵的脑袋:“乖啦,阿姐保证,找到吃的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藏好了。”
天色渐晚,黑色的幕布正在缓缓拉开笼罩整片山野,侧耳听好像能听到野兽在撕咬猎物的声音。祝垚望了望山洞外的天空,吞了一下口水。
不能再拖了,越晚山野里就越危险。祝垚想着从地上捡了几个石子揣入衣袖,拄着木棍走出了山洞。
天干物燥,残枝败叶,没有祝垚所希冀的清泉池水,甚至连野果野菜的踪迹都没有,到处都是野火焚烧过的痕迹,焦黑的树杈零落一地盘枝错节。
祝垚正竖着耳朵注意着四周的动静,没注意到横生出来的焦色树干。脚下一绊,手里的简易“拐杖”就飞了出去,带落了一串碎石齐齐滑下巉岩,掉落到深不可测的崖底之下。
祝垚抓着那树干的分支勉强稳定身形,心有余悸地想借着力爬起来,却不想那被烧过的树干脆生生地断裂,脚下碎石滚动隆隆作响……她慌忙地拔下头上的银钗,乱插一通找寻新的支点。
滴答——滴答——
有液体滴落在祝垚握紧银钗的手背上,祝垚跪坐在原地直起身子。面前粗壮的树干在迷蒙的天色里泛着白,那水滴竟是从银钗插入树干的损口处流出来的。
祝垚用指尖蘸了一下,探入口中,那汁液入口沁人心脾,还带着淡淡的甘甜。
她眼睛亮了亮,莫非这就是聿怀哥哥曾提到的桦木?
「产人间草木之甘霖,掌川岭百衲之枯荣。」
祝垚寻了一片掉落的焦树皮,接满一捧桦树汁。又闭着眼边默念着“罪甚罪甚”边回想着聿怀哥哥所教的石子打兔的诀窍,打晕了一只灰兔。
暮色霭霭,月影茫茫,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温完全消退……
阵阵寒意侵袭着祝垚裸露的肌肤,头顶盘踞着几只老鸹发出嘶哑的鸣叫,使得祝垚的步履不由地急切了几分,但又要保持平衡不让手里的桦树汁撒出,走得便忽急忽缓。
突然,祝垚身形一顿,完全僵在原地。
距离祝垚两里之外的丛林里,闪着几道幽绿色的光,它们像幽冥鬼火跳动着,离这个可怜的少女越来越近。
祝垚屏住呼吸,看着这几条骨瘦如柴的饿狼不断的逼近自己,她慢慢向后退,一步、两步、三步……
“嗷!”突然林中出现一道飞箭射中了那匹为首的头狼,瞬间那狼便倒地不起,哈着气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肥肉。
还未待祝垚反应过来,第二只羽箭就又从林间飞出,射中了祝垚的背脊。登时便汁撒兔抛,血腥气弥漫在这片死地。
祝垚好痛,她感觉身上好像被钻了个大窟窿,有风从窟窿灌入,晃荡着她身体里的脏器。
好多画面铺天盖地地在祝垚脑子里放映,杂乱无章……她想不通,怎会一下子就变成这样了呢?
记忆的剪影像破碎的残蝶蜂拥而上,啃食着祝垚的每一寸,她眼前闪过的画面最后停滞在那个狭小的山洞前:祝灵,还在等着她。
朔风渐起,盐粒白雪从空中纷纷而下。
是岁,落雪来的异常得早。无星无月,风雪漫卷,雪压盖了血,掩埋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
祝垚好似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山洞处,但像有一层屏障阻隔着她,让她看不清洞口,无法踏入山洞半步。
祝垚呼唤着阿妹的名字,拳头重重砸在石壁上,血滴落在雪上,开出摄人魂魄的荼蘼花……
“灵儿!祝灵!”
断云微度,疏星淡月,有鬼来兮,在空巷中穿梭夜行。
玄色夜行衣使他极好地藏匿于暗夜之中,行动自如。黑色的箬笠将其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下。只在他不时地侧头查探肩上之人情况时,借着月光,这才能注意到其左侧眉骨处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其俊秀的面庞上显得分外割裂。
感受到肩上人的意识在渐渐苏醒,男人琥珀色的眼睛里燃起了光,他压抑着欣喜对肩上的人说:“菟丝,计划已成,你自由了!”
趴在他背上同着夜行衣,束发蒙面的女人睫毛颤了颤,眼下朱砂痣上染了血,显得愈发妖冶。她听到了男人所言,于面纱之下轻轻勾唇,撑着气力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扶桑,谢谢你……”
女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就感到腹部的伤口扯得生疼,颇有肝肠寸断之感,便又浑浑噩噩沉溺于梦臆之中。
树影婆娑,在洼地上的黑水里摇曳,街巷再一次恢复寂静,远处传来打更声……
而此时的榕王府正乱作一团,偏院火光冲天卷起浓烟滚滚,厚重的落叶化作一捧焦土,丫鬟小厮们慌乱地在水房与后院奔走。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王爷遇刺,快传李御医!”
话音刚落,王府众人更是张皇失措,啼哭声与叫嚷声混做一团,火烧得愈发严重。
没多时,一队身着戎装的御林军便闯入了蓉王府,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火灭烟消。
榕王寝殿内,婢女小厮哭哭啼啼跪了一地,却无人敢上前去侍奉其左右。只因这床上的玉面王爷还有一天煞名讳,谓之“帚榕”。
民间有人言,遇榕王之血者霉运缠身,分其厄运不得善终。
所以,每次榕王病重亦或是受伤,榕王府都会招一名“蝶夫人”自愿入府照料陪侍,直至其伤愈。而巧合的是,这些蝶夫人离府之后不出三日皆会横死,死因各异,死状凄惨。
“帚榕”之名便在坊间愈传愈烈,纵是黄金万两也鲜有人自愿前来,只有些许走投无路勘破生死的孤女孤婆指望着换来的钱去葬母葬父,又或是去寻个体面的死法,临了享几天福,不至于白来人世苦一遭。
“都愣着干什么,打盆水来啊!”闻讯赶来的御医李扉此时上气不接下气,怒目圆睁地对着为首的婢女怒斥道。
被点到的婢女面色一白,应了一声便慌慌张张地将端回的水盆放在床榻边的踏道上,然后又急忙地退了出去。
李扉此时正蹙着眉检查着床上之人的伤势。祁榕左胸位置被利刃所刺,那刃上应该还淬着毒,使得那伤口发黑溃烂,这使李扉有些火大:“哎,你等等,就你,去传一名蝶夫人过来。”
婢女闻言立马跪倒在地,颤抖着回话:“回李御医……府里已经没有蝶夫人了,新的蝶夫人还没有寻到。”
“碍事儿。”李扉撇了一眼跪了满地战战兢兢的侍从们,长叹一声,放下药箱在水中洗着沾满血渍的白帕:“去去去,快都下去吧。”
得到命令的众人一下子如释重负,眨眼间屋内除了李扉和床上的祁榕之外,再无旁人。
“呵,堂堂王爷,病危之时身旁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可怜啊可怜~”李扉嗤笑着将祁榕伤口清理干净,撒上疮药,又点上安神驱痛的熏香,一直折腾到天边际白才勉强停了手。
有晨曦透过窗棂,床上的人眉头轻皱,狭长的双眼慢慢睁开,眼里含着的悲伤犹如晨间的薄雾晕散开来。他用手撑着想坐起身,却使不上力气,苍白的唇间发出闷哼声。
“哎呦,我的爷,你可别乱来,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可费了我三枚凝神丹!”在桌边捣药困到打盹儿的李扉听见床上传来的声音一个激灵站起来,扶着祁榕躺好。
“谢谢你,瑾明。”祁榕的嗓音低沉,那感觉像是风卷着雪粒,有些生硬破落。
“哎!王爷,可不敢当,要不是你体质特殊,哪怕是……”李扉言语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忙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罢了罢了,既然你醒了,我就先回太医院了啊,新的蝶夫人已派人去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