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云川府千里之外,大雍首都上京。
将军府,一片死寂,偌大的将军府,没有一点人声,所有人跟夜游鬼似的,飘着走路。
“莫太医,将军的身子如何?”将军府老人秦嬷嬷问道。
秦嬷嬷原是威远侯府大小姐宴兰若的奶娘。
宴兰若独子宴同春,宴小将军开府后,秦嬷嬷便跟了过来。
“就这段日子了。”莫太医说的隐晦。
“不能再用药了吗?”
莫太医摇摇头,“不是用不用药的问题,是将军想不想活的问题。他一心求死,药石无医。”
宴同春常年习武,耳力惊人,门外秦嬷嬷同莫太医的对话一字不落入他耳中,
死吧,就让我死吧,让我去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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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十二年,月氏城沦陷,太后签下屈辱条款,割让阳城、穆陵两座城池,同意成安长公主下嫁新任戎狄王。
父死子继,成安公主一女侍二夫。
奇耻大辱!
山河破碎人飘摇,半壁江山风雨中。
为了活着,大雍上京百姓蜷缩在地上做狗,卖身葬父,典妻换米,送子入宫。
威远侯宴山海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外戚独大,皇帝无权,朝纲败坏,贪污成风,宴山海不敢贸然与之抗衡。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何时才是尽头?
宴山海在等,年轻的帝王在等,千千万万百姓在等。
明德十七年,宴同春横空出世!少年英雄,天纵奇才!
“圣上,臣定不辱使命。”
“同春,满朝文武,朕能信者,唯你一人。”
太后邓妙及其胞兄邓典文把持朝政十八年,干政擅权,亲小人,远贤臣,毒杀忠良。
刘成是傀儡皇帝,用什么人不能做主,娶什么人不能做主,吃什么喝什么也不能做主,全凭太后。
另外刘成知道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是他必须杀舅舅邓典文的原因。
太后有孕!
新帝登基十七年,太后有孕!
“邓典文该死!”
计划要提前了。
刘成密信宴同春,命他无论如何在三月前诛杀邓典文!
三月,正是太后显怀的月份。
三月前诛杀邓典文对宴同春来说,非常棘手。邓典文为人狡诈,警惕性极高,夜夜枕剑入睡,无人能近他身。
每年只有一天邓典文是不带剑的。
每年清明。
清明是邓典文长子邓柯忌日。
邓典文有头痛症,每到夜晚尤为明显,人人都知道,故无人敢靠近。
邓典文本就脾气暴躁,头痛发作更是心烦意乱,蚊子飞过,他都要破口大骂,诛它九族。
又一晚,邓典文头痛发作,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低头,手抵着额头,牙关紧闭,嘴唇苍白,一人抵御黑夜与痛苦。
突然,眼前有光影闪过!
邓典文假装不知,默默等贼人靠近。
拔剑,砍下!一切结束!连哀嚎都没给贼人。
邓典文睁开眼,“柯儿!”
他的宝贝长子邓柯人头落地,头颅在他脚边。
头颅旁有一碗洒了的汤,安神汤。
长久寂寞中,无限痛苦里,只有他的柯儿关心他,才五岁的小人给他端来安神汤。他却杀了他,杀了这世上唯一关心他的人。
邓典文悲痛万分,亲自给邓柯刻墓碑,将其葬于皇家陵园。
每年清明,他都去祭奠,每年只有这一天,他手无寸铁。
宴同春原计划清明于皇家陵园伏击邓典文,拨乱反正。但眼下这个计划是行不通了。
“那没办法了,只有我杀到他府里把他杀咯!”宴同春故意给刘成说。
“直接杀进丞相府!你疯了!”
“圣上,臣有十足把握,一举诛杀邓典文。”
“同春,不可莽撞。我知你厉害,但此事不可冒进。一旦失败,你我,你我背后的世家,全都覆灭。”
“丞相府二十一处守卫,三十七处暗点,换哨时间,我早已摸清。”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没有万一。”宴同春信誓旦旦。
刘成被宴同春堵得说不上话。
宴同春绝顶聪明,绝顶骄傲,绝顶自负,天之骄子,睥睨众生。
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只能是第一。结果不好,过程对我来说没意义。”
时间紧急,刘成可用之人又只有宴同春。无奈,他只能同意。
“同春,务必谨慎。宁可错过,不可打草惊蛇。”
“等我胜利的消息吧!”
是夜,刘成惴惴不安,来回踱步。
是成了?还是没成?
登基十七年,刘成如履薄冰。他清楚自己只是个傀儡,邓典文迟早弑君。
刘成今年二十有一,后宫佳丽三千,他却无子,连个公主都没有。
“皇上!臣妾想留下给个孩子!求您,求求您!”皇后方知敏苦苦哀求他,这是方知敏的第三个孩子,她不敢再失去他。
刘成十分不忍,“皇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说着,端起药碗递给方知敏。
“我不喝!”嫁给刘成后,连失去两子,一向对刘成百依百顺的方知敏被逼疯,她站起来,头一次反抗她的丈夫。
药碗摔在地上,碎片飞溅,苦涩的中药味在房间蔓延开来。
“敏敏,乖,听话。”刘成被碎片划伤,但丝毫不恼,他很平静,从宫女手中接过新盛好的药,“把药喝了,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不会的!我们不会有的!”
“有的,会有的。”
“不会!”
“会的,会有的。”
无论方知敏如何说,刘成都跟听不懂似的,只会重复,“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刘成!”方知敏受不了了,直呼其名,“你醒醒!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怎么可能有孩子!邓典文,你怕!太后,你怕!他们哼两声,你都得颤三下!吓得连觉都睡不着!你就是个胆小鬼!懦夫!不就是害怕邓典文废了你吗?好!我喝!”
方知敏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刘成,算我看错了你。”
“敏敏,对不起,对不起!”
刘成与方知敏少年夫妻,方知敏肃国公嫡女,身份尊贵,求娶的人踏破门槛。
她却独独选了最不被看好的刘成。
刘成是先皇长子,他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成安公主胞弟,中宫嫡子,皇后偏爱;一个与自己是同胞兄弟,皇室最小的孩子,皇帝爱幼子,先帝宠爱,母亲偏爱。
只有刘成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连太监宫女都敢给他脸色看。
他这一生唯一幸运的事是遇见方知敏。
方知敏刁蛮任性,纯粹剔透,人人说她脾气大,容不下人,可刘成独爱这种恣意。
他向往,迷恋这种自由。
“你很好,无需在乎他人言论。他们不过是嫉妒你。”
“真的!你真的觉得我好?”
除了家中父母,其他人不是怕她,就是孤立她,方知敏很孤独,但她是头狮子,学不来低头,更何况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你很好,你做自己就好。你骂也好,摔镯子也好,扔碗碟也好,样样我都觉得好。”
她很好,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他也很好,温柔体恤懂她,理解她一切情绪。
所有人都不看好刘成,她却义无反顾站在他身边。
地角天涯,我随君去。掘井为盟无改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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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成,我要走了。”刚失去孩子一月,方知敏就要走。
“敏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只当你失去孩子伤心过度。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以后不要再提。”
“床边有我给你留的香囊,够你度过明年夏天。你最易被虫叮咬,每次都发红疹。安神香也留给你,只是这些用完就没有了,早知我该让父亲多置办些。”方知敏环顾四周,“哦,还有那个!被我砸坏的窗户,我就不管了,你来修吧。”
“敏敏,我错了。下一次!下次我一定会留下我们的孩子的!”
“不用了,太医说我不会再有孩子了。”
怎么可能!刘成瞪大眼睛,满眼不可置信!
莫不是你想走的借口。
“你知道的,我从不欺人,尤其是你。”方知敏嘴唇苍白,完全不见当初的肆意欢脱,“我不可能再有孩子了,你也不需要无法生育的皇后。你放我走吧,也不枉我们夫妻一场。”
夫妻一场,她很了解他。
方知敏走了,刘成唯一的知心人离开。
“好冷啊!”三伏天,他紧紧抱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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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即将大亮,宴同春去了一夜,还没回来。
完了,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刘成整个肩颓下去,不受控地后撤几步,摇摇欲坠。
长夜难明,他还是没等来光明。
都怪宴同春!狂妄自大!都跟他说了,不可妄动!从长计议!就是不听,偏偏不听!
自视清高,独断专横,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没有万一!我没有万一!”刘成心中鄙夷,“究竟他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门外脚步匆匆,有人来了。
刘成自登上皇位,战战兢兢十八年,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不等外面人破门,刘成主动打开门,他要保持帝王尊严到最后一刻。
“吾皇万岁,万万岁!”
门开的瞬间,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扑面而来。
刘成由近及远看过去,所有人匍匐在他脚下,高呼万岁。
多少次,他梦里的场景。竟然实现了!
宴同春成功了?!
刘成难掩惊讶。
那可是邓典文,把控朝政十七年,杀害忠臣良将无数,满朝文武,无一人敢言。
他就这么把他除了?他就这么把他杀了?
刘成看着宴同春从远处走来,嘴角含笑,一分倨傲,两分不屑,七分得意。
十八岁的少年人,意气风发,风流璀璨,墨黑铠甲镀着金边衬着一张脸精致又高贵。
宴同春就是这般耀眼夺目的存在,丰神俊朗,一笑而辉。
他是刘成所有嫉妒的具象。
威远侯外孙,身份尊贵;家中独子,父母宠爱;天资聪颖,允文允武。
五岁作诗,七岁学武,十五岁孤身一人率八百骑兵深入大漠,刺杀戎狄大将昏图尔,全身而退。
他很狂,去时没有告诉任何人,回来时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把昏图尔头颅扔在上京公子哥吃喝玩乐酒桌上而已。
国公府小公爷,安王世子,丞相公子正饮酒作对。
忽的!一个硕大的血淋淋的人头从天而降!
“啊——”
公子哥们作鸟兽状散开!
莺莺燕燕,咿咿呀呀的靡靡之声戛然而止。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百姓衣衫褴褛与狗争食,达官贵人奢靡享乐豪掷千金。
“宴同春!你又搞什么鬼!”
小公爷方程月向来与宴同春不对付,在他眼里宴同春狷狂至极,不就会写个诗,不就会舞个剑,整日耀武扬威,用鼻孔看人。
方程月射箭总是脱靶,因为这事,他被姐姐和父亲责骂过无数次,“不用心,你根本没用心!都不说瞄准靶心,上靶总行吧!怎么能上靶都不行呢!”
方程月渴望得到姐姐和父亲的认可,他不喜习武,却射了一箭又一箭。
从日出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日出,手心磨出血来,毫无长进,甚至有几箭都没飞出去,直接在他面前栽进土里。
姐姐和父亲相视一眼,对他失望透顶。
“这个简单!我来教你!”宴同春来了,不由分说,开始教他。
一箭正中靶心,箭箭没入靶心,十箭十中,箭无虚发。
威远侯和肃国公政见不同,是死对头。
方程月眼见父亲和姐姐的脸越来越黑。
最后还是宴山海看不过去,叫回宴同春,“同春,你回来。”
“等会儿,马上就教会他了。”
从没人给过脸色给宴同春看,从小到大,他一路顺风顺水。身为强者,他也从没习惯看别人眼色。
我做什么都是对的,对自己绝对的自信,让他不屑于考虑别人的感受。
你跟着我学就行,我肯定能教会你的。
“这个很简单,我家小厮学了两三天就会了。一放一出,来,你试试!”宴同春兴致勃勃,方程月恨死他了。
“程月,你可要跟同春好好学。人家比你还小两岁,却事事胜过你。”肃国公方廷烨说道。
“我才不要跟他学,他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真厉害,有本事把戎狄大将的头砍下来啊!”
就这么一句,宴同春一人带八百骑,杀进大漠。
“不是你说的,戎狄大将人头。”宴同春双手抄在胸前,语气轻松,仿佛他砍的就是个鱼头。
“你真去啦!你个疯子!月氏城现在整个都是戎狄的,不仅如此戎狄还夺走了阳城、穆陵,那边什么情形,你不知道啊!竟然敢去!”胆子简直太大,令方程月咋舌。
“不是你说的,有本事把戎狄大将头拿下来吗?”
“因为这?你就去?也不怕有去无回!”
“别人的话,可能有去无回。但我必定凯旋。”宴同春又拽又云淡风轻。
方程月愈加讨厌他,宴同春就是这副死拽样!狂妄自大!目空一切!轻世傲物!
“早晚要吃亏!”方程月心中暗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