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伏法,璟帝的后事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在京官员按着国丧旧例,一连七日到宣德门外参加跪祭仪式。
陆璟生前后妃不多,如今地位最高的便是儿子即将继位的佟妃,她一身素服银簪,拉着儿子陆元昭默默守在梓宫前。
一连几日,王公贵戚皆来祭拜守灵,却唯独不见陆瑛。
原来她自那日回去后便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吃了几日药才勉强见好。
虽然能下地走动,可她一直不愿出门,就连璟帝出殡那日,她也称病没有去送。倒是佟妃派人来看望过几次,还送了好些珍贵药材。
连绵的秋雨是在璟帝出殡那日彻底停歇的,暖融融的日头拨开乌云,露出久违的容颜。
金黄的秋阳透过窗棂洒进屋内,留下一地斑驳。陆瑛坐在仙鹤铜镜前,缓缓揭开脸上的梨白面纱,清瘦的面颊沟壑纵横,再也不复往日清艳。
她看着看着忽然落下泪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妆台上,洇湿了精巧的青玉药盒。
“大人这是怎么?”舜华端着药碗进来,见陆瑛眼角湿红,忙递上丝绢。
她自幼跟在陆瑛身边,自然知道她伤心什么,天下女子有谁不爱惜自己容貌,何况自家大人姝色无双,一朝被毁,无人知其缘由。
陆瑛不说,她也不好多问。
意外瞥到妆台上的药盒,舜华有意岔开话题说笑:“莫不是小川送来的这盒药粉里掺着辣椒,将大人熏哭了?”
陆瑛敛了伤感,只低眸望向蹲在身前的丫头,正色道:“你们倒是出息了,我的话你们全当耳旁风?”
见陆瑛板起脸,舜华自知不妙,忙乖乖跪下认错:“大人恕罪,那日事发紧急,我和德音姐姐是担心大人出事……”
“那你纵人夜半闯宫,也是担心我出事?你这差事当的越发好了。”
舜华心头一惊,明白事情已经败露,硬着头皮道:“小川那小子这几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功夫,大人病重那晚竟敢偷偷翻墙进来,我也是后知后觉,请大人饶恕奴婢失察之罪!”
陆瑛摆弄着药盒,语气淡淡:“他的功夫一半是你教的,即便在边境学了些本事,难道你一点都发现不了?失察之罪?我看是早就串通好的。”
舜华悻悻,垂着头不敢说话。
那晚陆瑛昏迷不醒,脸上血污止都止不住,她和德音都慌了神,可即便如此,她还是留意到躲在屋顶上的孟荀川,那小子一去三年,一回来听说陆瑛病重,自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陆瑛叹道:“你与德音抗命之事也便罢了,可他如今已是声名显赫的大将军,多少双眼睛看着,若是让人抓着夜闯宫城的把柄,后果是怎样你想过没有?”
“奴婢知错。”舜华听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忙道:“奴婢以后一定小心,”
“下去自己领罚。”陆瑛没有丝毫宽恕的意思。
“是。”舜华刚退下,德音便走了进来,不待陆瑛出声,她便主动请罪:“奴婢待会也去领罚。只是先前大人交代的事已调查清楚,请容奴婢回禀。”
“讲。”
“明镜司宋指挥已会同刑部、大理寺将叛党全部收押,只是康王在收押当晚……服毒自尽了。”
“服毒?”陆瑛眉头一蹙,拇指捻着食指下意识揉搓着。
“奴婢查过了,收押当晚,有宫中密使暗访过大理寺。”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只余更漏的滴答声。
陆瑛沉着眉,细细梳理起思绪,“康王此人贪婪鲁莽,刚愎自用,并非胸怀丘壑之人,禹州离京都不远,在朝廷眼皮子底下招兵买马还能一路势如破竹闯入宫城,实在匪夷所思。他口口声声说夺位,可当年夺嫡之争他也只是太子身边的跟班,如今时隔多年,先帝登基后念着兄弟情分待他不薄,他怎会突然想起谋反?这三万大军不是小数,既驻扎在城外,三大营为何没有发觉?”
德音道:“回大人,三千营提督蒋洄已反,此次叛军中就有不少是他的部下,而巡守皇城的虎贲营起初的确最先抗敌,可并未顽抗,据提督贺峰说,他并没有接到谕旨,以为康王只是回京奔丧,生怕起了误会。至于神机营,没有圣谕或兵符,他们也不敢妄动。”
“简直荒谬!”陆瑛秀丽的眉间染上怒气,忍不住轻咳出声,“想我堂堂大周竟被一个藩王闹成这样,难道京都的大门都是纸糊的吗!”
“大人息怒。”德音忙递上茶水。
陆瑛没有接过,继续道:“明镜司和禁军那边怎么说?”
“宋指挥说先帝驾崩当日,他曾接到密诏,说是国丧期间,京都往来贵戚甚为频繁,尤其是宫城自皇陵一带亟需明镜司严加防卫,以防有人生乱,他当时虽觉奇怪,可毕竟密诏加盖大内印章,他不好多问,便奉命去勘查皇陵路线了。皇陵在宫城的东南方,而康王自西北入京,正好错开,至于禁军……”
说到这,德音抬头看了陆瑛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方才还肆意明媚的阳光转眼便被浓厚的云层盖住,金光斑驳的窗子转而覆上一层暗色。
陆瑛暗自摩挲的手指终于停下,受伤的半边脸隐在阴影里,不见悲喜。
整个京都都知道,守卫天子安危的禁卫军大统领叶文新,是叶太后的亲侄儿。
“叶家,”陆瑛的眸色幽深如古井,照不进一丝亮光,“当年璟帝即位,叶氏一族虽是肱骨之臣,可自前朝遗留的风气在他们一族愈演愈烈,璟帝念着养育情分,多年来处处隐忍,可谁知养虎为患,如今竟将整个皇室玩弄鼓掌之中……”
德音似懂非懂,“大人的意思是……可是没道理啊,无论是康王还是三皇子,叶太后的地位都无人撼动,她又何必要帮一个无亲无故的藩王?”
“她不是要帮他,”陆瑛声若寒冰,“她是在帮叶氏。”
“帮叶氏?”
陆瑛站起身,边踱步边道:“璟帝生母虽出生大族,但走得早,所以璟帝自幼便被膝下无子的叶太后养在身边。叶氏一族自太祖皇帝起便是世家望族,出过不少后妃和宰辅。直到神宗一朝,咸庆帝奢靡无度,荒废朝政,宠信宦官,时任首辅把持朝政,极力打压叶氏一族,造成不少惨案,所以当年璟帝一旦参与夺嫡,叶氏一族便全力相助。”
“可人一旦尝到了甜头,就很难收手。这几年,叶氏愈发做大,璟帝早年为巩固政权,对他们只能忍耐。叶太后是个极聪明的女人,她知道帝王之心难测,即便名义上是母子,可保不准哪一天会对她兵戈相向,所以她只好早做准备。谁知璟帝早逝,即位的三皇子年纪尚小,这也正好给了她立威的机会。”
“立威?”德音还是没听明白。
陆瑛走到窗台下,静望着天边流动的浮云,道:“佟妃并无家世,三皇子年纪又小,孤儿寡母,再没有比这更容易控制的组合了。一旦康王起兵,叶氏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救下幼主,那便是不世之功,佟妃母子必将感恩戴德,那时的叶氏一族,就不仅仅是辅臣这么简单了。”
德音豁然开朗,不由钦佩陆瑛缜密的思路,“可是大人,那日叛乱为何叶太后最终没有出手?”
陆瑛眸光一凛,忽而轻笑出声:“她已经出手了,只可惜她算漏了。”
“算漏什么?”
陆瑛笑而不语,反倒提起另一件事,“新帝登基定在哪一日了?”
德音见陆瑛问起旁事,便知趣地不再追问下去,“十二月初六。”
“那便是三日后。”陆瑛心里算着日子,摸了摸已经有些温凉的药碗,道:“拿下去热热吧,我这身子若再病下去,就不知道前朝闹成什么样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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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早晚的风比往常多了几许寒意,偶然钻入衣襟,吹得人一激灵。可秋阳还没有完全被寒风赶走,每到正午,金晃晃的日头照在宫城的琉璃瓦上,反射出淡紫色的光芒。
新帝登基这天清早,碧空如洗,风清气朗,是个极好的天气,宫城各处焕然一新,处处洋溢着喜气。
新朝拉开帷幕,定年号为景泰,尊叶氏为太皇太后,生母佟氏为圣母皇太后,在康王一案中立功者皆有封赏。
太监总管万宝泉满面红光地走在宫道上,身后跟着一众手捧玛瑙红绸的小火者[1]。
他最近刚从御马监提督升任为内廷太监总管,正是春风得意,一双小短腿踮的尤其轻快。
宫道上有处石子路,用鹅卵石装饰,由于夜间霜降未退,走在上面极为湿滑。
“砰”地一声,一个小火者不知踩到什么,脚下忽一踉跄,仰面摔倒在石头上,手里玛瑙掉了一地,鲜艳艳的红绸旋即被露水浸湿。
“该死该死!”万宝泉尖着嗓子,指着小火者破口大骂,“你这被猪油蒙了心肝的东西,咱家一个没留神就出乱子,你那没螺的爪子趁早砍了喂狗……”
小火者颤巍巍爬起来,怯懦地叩首伏地,“公公饶命,公公饶命……”
“咱家眼里见不得脏东西,来人……”
万宝泉正欲处置,忽听身后有人招呼:“万公公大喜!”
回头一看,只见来人一袭粉裙宫装,笑得明媚可人,万宝泉忙敛去怒色,换上一张笑脸,“原来是舜华姑娘,咱家今早出门就听见树上喜鹊喳喳叫,原来是要遇到贵人。”
“公公可真会说笑,我哪是什么贵人。”
“陆大人是咱们大周第一国师,前几日又救驾有功,她身边的人可不都是贵人嘛。”
万宝泉溜须拍马的本事让舜华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可面上还是笑道:“听闻公公大喜,奴婢前来恭贺,是要沾沾公公的喜气呢。”
万宝泉伏腰作谦,一双小眼珠却滴溜溜地转,“舜华姑娘抬举了,咱家都是一心为太皇太后和皇上办事,要说大喜,那还得是咱万岁爷的即位之喜。”
“公公忠心可鉴,以后定能平步青云。”舜华弯眉附和,“对了公公,这是要往哪里去?”
“太后娘娘说虽值国丧,照理不应太过铺张,可皇上自那日在乱局中受了惊吓,夜夜梦魇,要咱家往昭阳殿多挂点玛瑙红绸,压压邪祟。”说到这,万宝泉一恼,指着缩在墙角的小火者,忿忿道:“谁成想这没心肝的东西出了岔子,咱家正想着如何向太后娘娘交代呢。”
舜华见玛瑙红绸散了一地,又望了眼伏在地上的小太监,羽睫一眨:“公公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气,皇上即位大典在即,若此时再去置办恐来不及,去年先帝给咱们大人赏了不少红绸锦缎,一直闲置,公公若不嫌弃就随我去拿。”
万宝泉看着日头,知道时间紧迫,忙笑呵呵道谢:“既如此,多谢舜华姑娘了。”
舜华欠身回礼,走在前头引路。万宝泉手上拂尘一摆,细声细嗓吆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一众小火者忙列队站好。
琉璃瓦上的晨曦洒下,先前失了手的小太监忙将地上玛瑙一一捡起,堪堪抬起头,只瞅见前方粉裙衣摆泛着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