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莫寒坐了半小时车,终于从敦煌市区的酒店赶到莫高窟景区。
大漠的冬日清晨寒意刺骨,环卫阿姨的扫帚哗啦哗啦,清理着地砖上的尘土和枯树枝,扇起的每一阵风都裹着小沙粒,呛呛的。
许多人初来乍到大约都会不习惯这里干燥的气候和捉摸不定的昼夜温度。
站在斗拱下,抬眼便是落了雪的青砖之上宝蓝色底的牌匾,镌刻沙色的“莫高窟”三字。
她扶了扶臃肿的羽绒服上的背包带,画架有些重。
抬头的一瞬,一颗小沙粒径直钻进她右侧的眼角。
她脑袋轻微一怔,本能地紧闭右眼,随即勉强睁开,一滴泪滑落脸颊。
“女士您好?怎么没有去数字中心,直接过来这边了吗?我们最早一批参观时间都还没到,要不先过来这边等下吧。”
两位负责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刚刚上岗,一边整理着装一边说道。
“唔……我是美院学生,郭老师那个团队过来观摩学习修复工作的。”
高莫寒微笑致意,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来。
“哦哦哦,那这边请进。”
“谢谢姐姐!”
待她走后,俩人交头接耳道:
“嗐,年年来的团队都有年轻小姑娘,进了洞子是阴冷阴冷的,出来到外面又是风吹日晒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滩。”
“这活也辛苦,洞子里一蹲就是一天呢,冬天也没有暖气,我们这儿还干得很,你见有几个来这儿的小姑娘真能呆得住的?还不是嫌这嫌那的就跑咯!”
“嗐,可不是么。”
古铜钥匙进入锁孔的过程略晦涩,工作人员左右转动着匙柄,手冻得通红,终于听到了开锁声。
“好了小姑娘,你可以先进去看一看等一等,他们昨天就搭好架子了,郑老师估计马上就来。”
高莫寒点头谢过,两手扶在把手上,先推开外面一层铁门,是触心的凉意。而后的那扇木门显然有些年代了,木的触感有些粗糙,与手心相互摩擦的一瞬,她的心也痒酥酥的。
合页吱吱呀呀作响。
她好像跨越了一道连接着今世与古时的门槛。
“哇——”高莫寒不禁发出了声,搓搓快冻僵的手,呼吸之间冒出的团团白气缭绕在空气中,如同长眠于此的神灵叹息。
大约每一个亲自踏入洞窟内的人,第一声都是这样的感叹。
旋即,她反应过来了什么,赶忙闭上嘴巴伸手捂住,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是静静看着。
正对的西壁中央,敞口的佛龛内塑一佛、二菩萨、二弟子,龛壁绘有佛光,两侧各画菩萨一身、弟子四身,肃穆庄重。洞外初升的阳光经过甬道洒进来,佛像更显神圣。
“姑娘,你知道不能随便乱摸乱动乱拍照吧?刚才咋忘说了。”
“啊?噢噢,那肯定,我都明白的。”
高莫寒摘下背包小心翼翼放在架子旁边立好,一寸一寸观察着壁画的细节。
“学生?来这么早,能起得来?”
高莫寒摇了摇头,“老师好!我平时早起惯了。您就是……郑老师吧?”
“是。我这活枯燥,还难搞,待个一整天下来修几十厘米都是正常事。你看看吧,能记多少记多少。”
老郑淳厚地笑了下,开始准备工具。
趁这个空当,高莫寒专注地看着眼前南壁之上的壁画。
古老的线条和色彩在她眼中流转,她仿佛能听到千年前画师们落笔时的呼吸声。
“……老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啥啊,问呗!”
“您干这个工作多久了呀?”
“呃……得有十好几年了。”
“您是本地人?”
“唔……不是,我家西安的。”老郑一面说着,一面熟练地爬上脚手架。
“哦,听您口音以为您是本地的呢。那……为什么留在敦煌啊,离家这么远。”
“……不是我留在敦煌,是敦煌留住了我呢!……”
此话一出,两人相视一笑,便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了。
高莫寒从背包里掏出小本子和中性笔,认真听老郑边做边讲。
良久,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问:“嗯……老师,那个……待会做好笔记,我能临摹一小幅飞天嘛?”
“哈哈,行啊,来都来了,这种机会可不多嘞。你带东西了吗?”
高莫寒点点头:“带了带了!”
学习记录得差不多后,高莫寒掏出画架支好,又摊开画笔,准备好各色颜料。
壁画特殊,泥板临摹更能体现其神韵,但单是泥板制作,便要经历十分复杂的手工工序。
因而今天这一趟之前,高莫寒做了万全的准备工作,她还记得搅拌整整一桶敦煌土和白乳胶颇费气力,还记得与胶矾水混合的砂岩、麻丝和麦秸秆碎,还记得用麻布绷画框,再用钉枪钉在一起,而后将那盆稠状物均匀涂抹在上面,等待风干。
敦煌土的气息自然,亲切。
高莫寒盘腿席地而坐,开始在泥板上勾画线稿。
她抬手,画笔在画架旁的半空跟随南壁四身飞天的轮廓游走,随即准准落在泥板上。
落笔的一瞬,高莫寒没来由得紧张,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覆着她的手。
好像有什么重叠了。
线稿初成,她的眼睛酸胀得快要睁不开,不知怎的,趴在画架旁的小桌板上便睡着了。
“莫寒,我来了,为何不等我?”
“莫寒,下辈子,做回自己吧……”
“莫寒,下辈子,还要记得我……”
“莫寒,唤我一声阿徵吧,好么?”
“莫寒……”
奇怪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她分不清是梦,还是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