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颂宜愣愣地看着眼前人,突然绕过卫生间前的人群,站到他身侧,低头翻包。
沈毓淮皱着眉,紧接着看到了那本从她包里拿出来的精装企划书。
她那只托特本来就不大,除了零碎的化妆品和钥匙,塞了四五本企划书,看起来鼓鼓囊囊的。
沈毓淮挑起两根手指翻了翻,并没有接过,冷冷地笑了一瞬:“这是什么意思?”
“云客科技的新项目,沈总会感兴趣的。”
他的视线从企划书转移到陈颂宜身上,衬衫半裙,这一身打扮干练,黑直长发遮挡下那两颗亮晶晶的耳钉若隐若现,眼波平和,周身透着宁静又疏离的气息。
“陈颂宜,你一直很会抓机会。”他的话平淡,听不出情绪,眼尾沾了几丝冷笑。
“沈总谬赞,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我们不敢放松。”陈颂宜的手还保持着递交企划书的姿势,模样端庄温柔。
他眉眼的温度骤然低下来,不分一丝余光给那本企划书,轻蔑道:“不感兴趣。”
陈颂宜不慌不忙,卖乖笑道:“沈总没听我介绍,怎么知道一定不感兴趣?”
他朋友过来叫他,眼神疑惑地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陈颂宜留意了一眼过来的女生,像是今天同她追尾的女孩子,她们互相认出来,礼貌地点点头算是问好。
女孩子仰着头问沈毓淮:“你们认识呀?”
沈毓淮淡漠地摇着头:“不认识。”
他把手收回口袋里,转身走得干脆。
陈颂宜看到企划书封面上显眼的“风行投资”四个字,有点后悔自己此举鲁莽,给天汇证券的材料还没准备好。
可她当时想不了那么多,不以工作之名交涉,她控制不住自己会说出什么话。
天汇证券作为国内开放股市以来第一批成立的证券投资公司,盘踞投资界多年,连风行都只能算是后起之秀。
沈毓淮爷爷是沪上人,公司原址在上海,十年前他大伯将总部迁至临州,沈家的根基也因此移到临州。
五年前天汇完成工商变更,沈毓淮姑姑卸任董事长,由长女沈云缇担任新董事长,公司二把手的责任也在这两年逐渐从沈毓淮父亲转到沈毓淮身上,负责投资部重大决策。
天汇有固定的投资项目方向,这几年主攻电子科技,对于医疗器械不甚关注。
陈颂宜最开始没打算碰这颗硬钉子,但是风行的态度让她捉摸不透,不得不另辟蹊径。
这几年来,要看到跟沈毓淮有关的消息,基本都是在财报上。
或者是他发小的IG。
陈颂宜把企划书塞回包里,抚着胸口喘了好几口气,才回到酒桌上。
她那张桌子上的客人基本都是与宋隽希私交较好的合作伙伴,宋隽希上任改革以来,宋氏医疗的合作方换了很多新鲜血液,主要集中在中小型科创企业。
云客科技成立于五年前,主攻医疗器械机器人行业,这几年上面形势鼓励,正好赶上风头,陈颂宜先后和小部分私立康复机构与高校签订协议,她的名字在一众科技新贵之中也算闻名。
有人夸她是年轻有为,她笑着应和过这些奉承。
她想起自己之前还在象牙塔的时候,名牌大学在读让她自带了点清高,最看不过这种虚伪的商业互捧。
但她出身市侩,本来就不免于落入滚滚尘俗之中,脚踏实地竟多几分心安。
沈毓淮和宋隽希的关系更亲近,被安排在主厅靠近舞台的主桌,颂宜朝那个方向留意。
连灯光都格外偏爱他,同桌十个人,那束光偏偏就打在他身上。
宽肩半明半暗,腕骨搭在桌沿,骨节分明的手指放松悬空着。
坐他边上的女孩子不知道跟他说了句什么,他骤然笑得开怀。
陈颂宜一个人不怎么喝酒,新娘过来她才喝了一杯。
婚礼后半程,她提前跟新娘道别,一个人往外面走。
庄园被宋家包下,她想要在酒店里住一晚也无妨。
她只是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主楼之外的草坪,乐队在奏曲,俊男靓女交杯换盏,比里面热闹鲜活。
幽黄的景观灯弱弱洒在石板路,车轨的痕迹已经被清理过。
她的高跟鞋与石头相撞,有节律的声响在静谧的园林中格外空灵。
陈颂宜拒绝迎宾派车送她出去,沿着长长的路从人群中走到宁静处。
晚风将她吹清醒了不少,只不过脚跟被磨得很疼。
车喇叭不合时宜的在她身后响起,一声,她回头,自觉让路。
黑色奔驰在她身边缓缓停下来。
司机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陈颂宜特地往后座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是沈毓淮,他喝了点酒,单手将另一边的车门打开。
陈颂宜扫了一眼,继续往前走,滴滴订单显示前面还有三十多号。
沈毓淮从车里出来,面无表情地往她的方向追了两步,声音因为喝了酒有些喑哑:“打算走到第二天早上吗?”
“不是不行。”
沈毓淮忍着太阳穴的刺痛,朝远处亮着灯的主楼扬了扬下巴:“怎么不住一晚?”
陈颂宜紧紧抿着唇,眉头也皱着,不说话。
“上车,送你出去。”
“不用你送。”
他的头歪了歪,双手插进口袋里:“你挡道了。”
陈颂宜第一次觉得沈毓淮很烦。
当初他追了她三个多月,她都没觉得烦。
怎么现在烦了呢,大约是对他的耐心耗尽了。
陈颂宜的话全被噎在嗓子里,一句都说不出来,跟着沈毓淮上了车,反正搭他的车方便,省得她自己跋涉。
“麻烦您送我到门口就可以。”
司机回头看了一眼沈毓淮,他点头:“就送到门口。”
陈颂宜几乎整个人靠着车门坐,腰也僵直,司机开车很慢,她觉得这沉默的半程对她来说简直是煎熬。
不过沈毓淮没有跟她说话对她来说已算是缓刑。
临近庄园大门,司机缓缓开口:“沈先生,老宅那边请您今天回去一趟。”
沈毓淮久久没应声,陈颂宜这才第一次偏过头去看他,却见他唇色发白,额上冒着汗,脸色格外难看。
她长长叹了口气,用手背去贴他的额头,滚烫可怕。
“先送他回去吧,联系他的医生。”她的手放在门把上,时刻准备逃离。
司机加速,掩饰不住脸上的焦急:“医生还在美国,沈先生今天早上的飞机落地就来参加婚礼了。”
她无语凝噎,松开手:“去邵逸夫。”
陈颂宜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烦躁过了。
她应该在此下车,让司机把沈毓淮送去医院,假装今天没见过。
可是她几乎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想到他因为自己挡了道所以活雷锋似的打算送她半程,于是自己也不能做得太绝情。
这个司机看上去就没跟他多久,问起来一概不熟,害得她不能放心把这位病人抛下。
车子穿梭在主城区拥挤的车海中,没二十分钟到医院门口,这个点只有急诊还亮着灯。
沈毓淮被陈颂宜唤醒,睁眼时眼底布满血丝,疲态尽显。
陈颂宜走在他身边,其实很想问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她记得他身体向来很好。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沈毓淮与烟酒有关的坏习惯一概不沾,按时睡觉,规律运动,一整年都不见得会病倒一次。
验血结果出来并无大碍,值班医生说是睡眠不足导致的免疫力下降,给他开了两瓶盐水。
他有轻微的酒精过敏,喝酒之前服过抗敏药。
夜里十一点,陈颂宜让司机先回去,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陪沈毓淮挂水。
沈毓淮凌晨一点左右醒过来。
陈颂宜还坐在他边上,撑着脑袋,眼睫不平静地扑动着。
他的嗓子喑哑,没有开口说话。
陈颂宜没多久也醒了,下意识去看头顶的盐水:“还有半瓶,再熬一会儿吧。”
“嗯。谢谢你。”他的声音沉在夜色里,比酒更醉人几分。
陈颂宜愣了愣,带着鼻音回应他:“嗯。”
他们并肩坐着的模样,在陈颂宜的记忆里好像回到很久之前感情还好的时候。
她会习惯性地朝着他坐,而他自然地用手臂揽住她的肩膀。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刺激她的鼻子有点酸涩,陈颂宜站起来,去倒了两杯热水。
沈毓淮不喝,她不勉强,将水杯放在一边。
陈颂宜此时也没有多少睡意,却不想跟身边人说话,把手机掏出来开一把游戏。
她其实不算游戏瘾太重的人,忙起来连手机都没时间看。
这个点医院挂水的地方没什么人,游戏声音开的小。
陈颂宜技术不错,沈毓淮把头靠在后背的软垫上看着她玩。
他平时没什么特别爱好的娱乐活动,在美国搞了个娱乐性质的赛车队,如今队里的人跟他差不多年纪的都成家立业,玩着也没什么意思。
最后一把输了,陈颂宜抬头,眼见着盐水要挂完了,起身去叫护士来拔针头。
凌晨的车不好打,沈毓淮这人还特别娇气,普通的车不坐,只坐专车。
陈颂宜特地留意了他报的地址,有些惊讶地开口:“你还一直住在秋水山庄啊?”
那是一家临湖酒店,坐落在塘湖边的北山街,风景极好,他有一间长期套房,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一直住在那里,沈家在临州那么多年,他在此处却似没有根基一样。
沈毓淮不置可否地玩着手上的银色腕表,与她在街边并肩而站:“住习惯了。”
陈颂宜了然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下去,如今她对他的家庭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四月天的凌晨还有些凉意,她穿的不多,站在街边把风衣的绑带系上。
路上偶尔经过一两辆车子,在夜色里飞驰而过,留下半路灰。
邵逸夫附近都是小区,这个点几乎没什么人,再往北面一些是已经打烊的老牌奢侈品商场临州大厦。
陈颂宜对这里谈不上很熟,她家和公司离市中心都还有一段距离,但有些地标又像刻在脑海里,大约是很久之前跟某人来过,兴许在某条街做过什么事情很难忘。
专车从江对面的奥体开过来,还要等二十多分钟,陈颂宜自知跟他没什么话说,安静到了安分的程度。
沈毓淮率先打破夜的静,头向她低了低,他的眉目融进城市的夜色里,声音却清朗:“云客到哪步了?”
陈颂宜像是怔了半晌,表情舒展不少:“新项目二轮融资。”
“那你最近应该挺忙?”
“是啊,浪费我这么多时间,沈总应该觉得抱歉。”
“陈总一个小时多少钱?”他的语气带了点坏意的酸。
陈颂宜顺着他的话开玩笑:“一万。友情价收您八千”
“银行卡。”
这话说得客气,陈颂宜配合的笑了笑:“晚些一定发您助理那里。我们的新项目沈总感兴趣吗?劳您听我介绍介绍?”
沈毓淮嘴角抽了抽,冷笑,又说:“不感兴趣。”
她和沈毓淮以她没想到的时间和方式再度见面,还能如此平静地聊上两句,在她看来是还算不错的结果。
毕竟城市这么小,难免偶遇一场,总不至于闹得太难看让彼此都难堪。
如此平淡,再无纠葛,在她看来最好不过。
当然,要是沈公子真的可以结一下她今晚当护工的劳务费也称得上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