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早春,山间泉眼吐露泠泠寒意。
穿过层叠的山峦,雪窦峰的晨练场尚未散去练武后的余韵。
宋时与缓缓吐息。
她入雪窦峰已有三月,修行精进极快,现下已能稳稳立足,与同门师兄弟持平。
山风从崖间穿过,卷起松涛的低吟。身边的弟子三三两两闲聊起来,不出所料地,又听见了那人的名字。
这三个月里,她未曾下山,鲜少接触外人,但饶是如此,杭述的名字依旧频繁地闯入她的耳中,似乎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关于他的传闻。
——杭师兄此番下山,听说又斩了一头千年妖物。
——杭师兄护了一座村落,宗主还亲自嘉奖了他。
——听说杭师兄在外游历时,与某位名门仙子结下善缘……
果然,名人身边从来不缺八卦。
宋时与随意地听着,心中不禁失笑,连她这种向来对外事不甚关心的人,听久了也快生出些熟悉感。
可还没等她把这熟悉感消化下去,旁边的师兄弟已然将话题转向她。
“宋师妹的剑意……越来越凝练了。”
“你知道吗?前几日长老还说,她的剑道或许能追上杭师兄……”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宋时与听着他们的低语,明媚道:“你们这么夸我,小心杭师兄听见了,岂不得气死?”
众人哄然大笑。
雪窦峰向来清冷,少有人烟,自从宋时与来了,倒是添了几分活气。她剑道锋锐,却并不孤傲,性子灵动又带点少年人的桀骜,最难得的是,她爱笑。
她笑的时候,像山间清风拂过细草,带着某种生机盎然的明亮感。
——可这笑意还未落尽,一道熟悉的嗓音便从不远处传来,清润平静,含着些许懒散的笑意。
“我听见了。”
宋时与微微一愣,随即抬眸。
杭述站在不远处,晨光落在他眉眼间,映得冷霜化雪。他的神情依旧沉静,带着少年人少见的安然与持重。
三月未见,他的身量拔高了几分,肩也宽了,仿佛不动声色间,已悄然褪去少年人的青涩。
他站在那里,背脊笔挺,骨相锋峻,却不显凌厉,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松竹般的清逸气韵,像孤峰之上的白梅,映雪生姿。
宋时与目光微顿,指尖轻扣剑柄,下意识地打量了一瞬。
……不得不说,生得确实好看。
她的视线停留片刻,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唇角仍旧挂着一丝淡淡的弧度。
杭述一一回应师兄弟们的问候,步伐闲适地走到她面前,声音低缓而清润:“宋师妹,元则师叔和宗主在主峰正殿等我们。”
宋时与微微一顿,随即点头,收敛笑意,随他而去。
二人沿着青石小道前往剑阵,皆未开口。
雪窦峰的空气清冽,裹挟着高处薄雪未化的寒意,拂过衣角。
宋时与本就不是安静的性子,忍了片刻,终是耐不住,随口道:
“杭师兄可真是有名,这几个月,我听了不少你的传闻。”
杭述偏眸看她,目光落在少女茸茸的发顶,只见她一脸认真地谈论起他的八卦,似乎毫无自觉这话本身就带着几分调侃。
他语气不疾不徐,似笑非笑:“我原以为宋师妹只痴于剑道,没想到也如此关注我。”
宋时与脚步一顿,侧头瞧他,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眉头微蹙:“只是羡慕师兄罢了,什么时候我也能成为八卦呢。”
杭述闻言,轻轻笑了一声:“师妹已经很有名了。”
宋时与挑眉,似笑非笑:“哦?如何个有名法?”
杭述负手而行,声音悠然:“天赋极高,长老皆言你是宗门近百年来最具天赋的剑修,甚至胜过我。”
他顿了顿,目光轻轻掠过她眉梢,尾音微扬:“不过……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宋师妹爱笑。”
宋时与步子微顿,抬眼看他:“爱笑?”
杭述垂眸看她,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弧度,语气极淡:“天衡宗少有像你这样的人。”
“像我这样?”宋时与眉梢挑起,似乎来了兴致。
杭述唇角微勾,语调仍是从容:“大多仙门弟子都冷寂沉敛,修剑者多执念,少有人像你这样——”
他微微停顿了一瞬,似在斟酌措辞,随后才道:“像是风。”
宋时与怔了怔。
杭述转眸看她,眼底的光温和清淡,语气却不紧不慢:“随性,凛冽,落处无定,走到哪里,都能挑起波澜。”
他话音落下,宋时与缓缓勾起一抹笑。
“师兄这话,倒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杭述轻笑,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二人初见时,那一抹剑锋抵在他喉间时,他记住了她眼中交错的锐意。
山风自远山袭来,二人步履未停。
宋时与垂眸,似是随口问道:“师兄你呢?”
杭述似是没反应过来:“什么?”
宋时与偏头看他,目光坦然:“那师兄你,又像什么呢?”
杭述没立刻回答。
片刻后,他低低笑了一声,语气淡然:“无非是山石罢了。”
“山石?”宋时与重复了一遍,似是有些意外。
杭述神色未变:“沉稳,静守,不随风动。”
宋时与盯着他看了两息,忽然笑了一声,眸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意味:“可师兄……”
杭述低眉凝眸:“嗯?”
少女笑意一收,微微侧首,缓缓道:“我听说,山崖上的孤石,最容易被风削去棱角。”
杭述微微一顿,眉目间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像是轻叹般地低声道:
“那便要看,是怎样的风了。”
二人行至天衡宗内门剑阵。
杭述率先抬步走入剑阵,长袖翻飞间,落在石台中央,回眸看她:“快些,阵法每十息开启一次。”
宋时与抬步而入,脚步方落,剑阵陡然亮起。
瞬息之间,光影交错,天光骤变。
她原以为这传送阵法会有某种剧烈的空间撕扯感,可事实并非如此。
她只觉一股炫色流转周身,像是一柄无形的手从天地间穿梭,带着一瞬的失重感,仿佛整个人都被天光包裹。
再睁眼时,脚下已是另一片天地。
云海翻涌。
天衡宗主峰正殿,已然在眼前。
殿内只有宗主和元则道君二人。
见二人到了,他们并未拘礼,宗主只是含笑抬手:“坐吧。”
相较于气势凌厉的元则道君,他眉宇间带着几分温和,举手投足皆显从容沉稳。杭述与他一脉相承,皆是那种温润不争、却令人信服的修士。
他指尖轻转,掌中浮现一本古籍。
“孩子,你是个好苗子。”他看向宋时与,眼神透着几分欣慰,“悟性极佳,根骨坚韧,剑道修行,最重天资,你天资极好。”
宗主又侧首看向杭述,语气缓缓:“你七岁拜入我门下,我是看着你成长的,如今已是仙门翘楚。你们二人,我看皆是极好。”
元则道君此时也起身,神色欣慰:“虽说你们只交手了一次,但想必已经察觉,彼此的气息相融,行招契合。”
宋时与眉梢微动。
她下意识偏头看向杭述,对方端坐在一侧,神色沉静,侧眸垂睫,长眉舒展。
目光落下,她瞥见他腰侧的佩器——
天光。
她听过它的名号,上古遗剑,锋锐之下,曾斩裂虚空,鬼嚎妖啼。
她抿了抿唇,暗暗想着,随手扣了扣自己腰间的佩剑——她还未曾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本命兵刃。
不过,这种事终究得看机缘。
元则道君抬手,将古籍送入半空,书页无风自动,金色符文缓缓流转。
“天衡宗以剑立身,以道立命。百年前,剑君开宗立派,正是凭借此法,问鼎剑道巅峰。”
他顿了顿,目光沉敛:“然此法早已失传,仅存的残篇,便在此册之中。”
宗主接过话头:“此篇不过是开篇,后续已湮灭于尘世。”
元则道君看向二人,沉声道:“此番唤你们前来,便是想让你们二人试试。”
宋时与微微一愣:“试试?”
杭述神色未变,只是微微抬眸:“师尊的意思是……?”
宗主微微颔首:“残篇有灵,唯有剑意契合之人,方能得其认可。此法早已失传,千年来无人可解,但今日你们二人交手,我等皆察觉——你们的剑意,或许能与之契合。”
杭述一向冷静,但这一刻,他心中仍泛起了一丝意料之外的波澜。
在天衡宗的百年传承中,他见过太多天才,也经历过无数挑战。
但如今,站在这里,听见此法需二人共承时,他仍旧微微蹙了蹙眉。
——因为从他入宗以来,从未有人能与他并肩而立。
他天赋极高,根基深厚,连师尊都说,他生来便是剑道无双,未来可望巅峰。
可今日,宗主与元则道君却言,他与宋时与
——剑意相融。
杭述垂下眸,神色沉敛。
若换作旁人,他或许并不会放在心上。
但……偏偏是她。
那个在落星台上,以半息之差胜过他的少女。
元则道君神色郑重,袖袍微动,掌心翻转间,古籍缓缓落在殿中青石案上。
“试试吧。”
剑修之道,唯剑者可解。
宋时与与杭述对视一眼。
少女偏了偏头,轻轻笑了一声:“那就试试。”
杭述亦缓缓伸手,指尖轻触书页。
——刹那间,金光骤然大盛!
剑鸣轰然炸响,仿佛某种古老的封印被缓缓撕裂,漫天金色符文涌动,层层晕开光辉,整个殿宇都被包裹其中,浮尘簌簌而落。
宋时与瞳孔微缩,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而杭述立于光流之中,衣摆翻飞,袖口微动,神色沉敛,指尖微微收紧。
自这片光幕中,传来了一道极低极古老的声音。
——“得承此法者,与天同辉。”
一刻钟后,符文尽敛。
一瞬间的剧烈失重感袭来,宋时与只觉耳后忽然一热,仿佛被一缕火焰炙烤,刺痛如针尖轻挑皮肉,灼烧感转瞬即逝。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抬手按住耳后,而几乎同时,她的目光落在了杭述身上。
——他也微微侧首,眉心微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
宋时与目光微凝,目光扫过他的侧颈——
只见在他耳后,那片肌肤之上,骤然浮现了一道金色印记,符文微微跳动,亮了一瞬,随即逐渐收敛,化作一抹浅淡的红痕,如胎记一般镌刻在肌肤之上。
而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耳后,同样的位置,也有一样的印记浮现。
一模一样的烙印,一模一样的气息。
元则道君目光微动,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幕,并未多言。宗主却轻叹了一声,语气意味深长:“果然如此。”
宋时与皱眉:“什么意思?”
元则道君神色沉敛,负手道:“承此法者,必有同源之契。此乃古法印记,自你二人共鸣之刻,已然烙下。”
杭述微微偏首,目光落在宋时与耳后的印记上。
光影微敛,符文消失,只留一道淡痕。
他垂眸,指腹拂过自己的耳后,触感微热,仿佛还有残余的灵力涌动。
自七岁入宗以来,他便未曾经历过这样的事。
这印记的出现,是机缘,亦或是……某种命定?
他不喜多思杂念,然此刻,心绪却难得浮起一丝波澜。
从今日起,他与她,便被“道”所牵连。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换句话说……此印,只有承法之人,才会出现?”
杭述抬眸,看向宋时与。
她微微皱眉,抬手按了按耳后,似乎对这烙印并不在意。
她向来如此,生性洒脱,顺势而为。
他却不知为何,在那一瞬间,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
这情绪隐晦而轻微,微到……
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深究。
宗主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此印记不具束缚,但自今日起,你二人行道所至,气机自会交融。”
宋时与:“……”
气机交融。
她细细琢磨着这四个字,忽然有点说不出的微妙感。
不过,她素来不喜欢钻研过多的玄理,皱眉思索了片刻,便也不再多想,随意道:“罢了,承就承吧。”
宗主见她如此洒脱,目光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后与元则道君对视一眼,语调一缓:“既如此,你二人日后修习此法,需得更加精进,宗门已为你们另辟了一座峰头,方便你二人修炼。”
宋时与:“……”
杭述:“……”
他们是听错了吗?
宋时与眉梢一挑,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专门为我们辟了一座峰?”
元则道君神色淡然:“你二人天赋极佳,此法又是千年来唯一现世之法,既然共承,便应当有相应的修炼之地。”
宋时与嘴角微抽——她原以为不过是一次寻常的承法,现在倒好,还直接单独派了一座山?
……她虽不羁,但这待遇未免太超规格了。
宋时与偏头看了杭述一眼,发现他眉眼沉静,神色未变,似乎对这一切都不在意。
可她总觉得,他握剑的指节,比方才更紧了几分。
杭述垂眸,哪怕是心绪微动,也仍旧神色未变,片刻后,拱手道:“谨遵师尊之命。”
宋时与摇了摇头,也跟着应了一句:“师命难违。”
宗主含笑颔首,未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