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十年,冬。
寒月高照,细雪纷飞,万物静谧。
临安城郊的一个小村里,灯火早已熄灭,只剩村口的一幢茅屋,烛光透着纸窗,映照出里边人影。
若定睛查看,便能发现向来独居,无子无孙的曹老先生,今夜来了两位访客。
“曹国老,您让孤好找。”
烛火一阵摇动,阴冷如蛇的声音仿佛从门隙中窜出。
“太子殿下,老臣早已归田,找臣何事?”曹国老望着眼前两位不速之客,语气不卑不亢,似乎并不畏惧。
“孤让将军寻您已经半月有余,不曾想竟是远在天边…..”太子声音一顿,眼神轻飘飘地瞥向站立在旁的秦熙。
秦熙垂眸,身形直挺宛若松柏。
太子眯起双眼,眸子轻转,打量着他。
秦熙抿唇,直视太子。眼神中是一股不容置疑的倔气。
太子收回目光,开口说完未完的话:“近在眼前啊。”
曹国老注意到一旁的秦熙。
他身居朝野多年,即便如今因为年老而双眼混浊,他的心,依旧宛若明镜。
太子母妃图氏出自苗疆,他的容貌沿袭苗人,一双幽蓝的桃花眼擅于蛊惑人心,但眼前人面相不似太子阴柔,即便肤白俊秀,眉眼间却多了几分凛然正气。
看来是这位将军替自己拖延了些时日了。
曹老迂回开口,避重就轻。“深夜雪浓,驾马不便,殿下还是早些回东宫好,也省了陛下忧心。”
“国老,您可认识国子监里的张学士?”太子手指轻敲木桌,毫无征兆地提问。
曹国老双眸一震,早已布满皱褶的脸上却是不动声色。
“国子监里姓张的学士者众,老臣不明白殿下之意。”他和蔼一笑,仿若长者对晚辈的疑问感到好笑却又不得不回答。
太子听着耳畔不稳的呼吸,唇角轻扬,脸色愉悦。
“不认识?”他语气中有着大大的困惑,深怕别人感受不到。
秦熙轻抚腰间剑鞘,心底白眼翻到了天边。
装模作样。
“您女婿张宁修,不认识啊?”太子缓缓念出名字,饶有兴趣地观察曹国老的反应。
声音在茅屋之中回荡,却无人接下。
突地,烛火晃动,发出霹啪声响。
曹国老像是找回神魂般,终是无法维持冷静,他在桌下的双拳紧握,咬牙开口:“老臣的事与他们无关。”
“曹国老别激动,孤就是问问,毕竟凡事审判前,都得确认一下。”太子将桌上倒放的茶杯翻开,倒了杯热茶递给曹国老。
狭长的眼眸中带着循循善诱。
曹国老不敢不接,苍老的双手带着犹豫接下茶盏,杯中翠液轻晃,洒了不少出来。
他瞳孔震荡,抬眸望向面前笑得无害的太子。
“曹国老,这双手不听使唤,还是换了才好。”
话音一落,银光乍现。陶捏的茶盏瞬间落地破碎。
“啊——”曹国老捂着失去左臂的肩膀,伏桌嘶喊,椅凳因他的动作往左一翻,老人顷刻间跌落在地。
太子仿若无闻,他专注地看着地上的左臂,表情嫌弃。“秦熙,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一次砍两边?凡事也得讲求平等。”
语毕,秦熙当即单膝下跪,眉目低垂。“微臣无能,望殿下恕罪。”
太子凝眸打量,他随即将头垂得更低,一张脸几乎埋入毛裘之中。
“算了,孤还得等曹国老写信告知三弟呢,都断了也不好。”
“还是秦将军考虑‘周到’,孤甚是欣慰。”
周到二字被他咬得极重,秦熙假意没听出话外之音,脖颈依旧低垂。
曹国老一听太子让他写信,哭喊的声音一顿,宛如身坠冰窖,他面色恐惧地仰视太子:“疯了,真是疯了。”
“还望国老能尽早提笔,否则孤还得去国子监一趟。”太子轻抚衣上落尘。
“您也知道……”他俯视曹老,半边面孔隐匿于暗影之中,“孤很忙碌的。”
曹国老只感觉自己像是被条赤蟒紧紧缠绕,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秦熙感受到曹国老呼吸一滞,余光瞥向地上之人。
老人家早已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无趣。”太子转身开门,几片雪花随着他的动作飘进屋内。
滚烫鲜血缓慢从曹老四周漫开,在冰冷的泥地上干涸。
鼻腔充斥着腥甜的气味,秦熙眼底见不到丝毫情绪波动,他俯下身,方才拔剑之手轻触曹老左肩。
血势随着他的举动趋缓,他将身上毛裘盖在老者身上。
太子望着天边月色,侧首看向秦熙,随即笑了一声:“秦将军人真好,竟还把孤赏赐的皮裘给了曹国老。”
慵懒的笑音中颇有不悦。
“微臣想,殿下应该不希望曹老冻死。”秦熙声音冷冽,似乎太子的不满对他而言不是大事。
太子眯起眼,试图从秦熙完美的表情上找出些许裂痕。
“别想借机博取他人好感,你可是孤的得力爱将,孤的眼里揉不进沙。”他俯身靠近,在秦熙耳畔轻语,宛若情人的呢喃。
猝然的剧痛从胸口传出,像是被人掐住心,狠狠揉捏碾压。秦熙咬紧后牙,努力不让呼吸变得紊乱。
“殿下误会了,微臣绝无二心。”他勉力憋出声响,语气坚定不带一丝动摇。
“谅你也不敢。”太子轻哼退开。
疼痛转瞬即逝,好似不曾出现过。
秦熙口中吐出一口憋着的长气,片片雪花轻落在肩,轻如鹅毛却有千斤重。
他抖落身上落雪,抬脚跟随太子踏出村庄。
……
肃王府。
一名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神色着急,他快步穿过廊道,停在书房门前,轻扣门扉。
“何事?”一道醇厚的男声从房里传来。
“王爷,曹国老有信。”男子在门外恭敬答道。
“进来吧。”一张脸从卷轴堆中抬起。
午后的日光自窗前洒入书房,他的面孔瞬间清晰。
剑眉星目,俊朗非凡。
男子获准后推门而入,将信递给他,“禀王爷,三日前,太子殿下与秦将军找上曹国老,离开后国老被卸去了左臂。”
沈尧展开信件粗略地看了几眼,信上不知写了什么,使他眸中闪过一丝狠厉,随即用桌边烛火点燃信件。
信纸随着烛火化为灰烬,他轻轻摩挲手指上的黑灰,侧头沉声说道:“曹国老受太子逼迫,信件内容多半不可信了。”
“留一个人在国老身旁,若再有人接近,马上告知本王。”
“遵命。”男子领命,转身就要离开书房。
“还有,”沈尧突地叫住他,“秦熙,探的如何?”
男子回头抱拳,“禀王爷,秦熙将军乃临东城人士,父亲开设秦氏骠局,他自小习武且天赋极高,十三岁时父母在运骠时遇山匪双双身亡,他与妹妹秦慕相依为命,十四岁投入军营,在边境屡建军功,二十岁封镇北将军,后归入太子殿下麾下,是太子亲信,今回到临安任太子随扈,年二十有一。”
“这都是本王知晓的信息。”沈尧眉头轻攏,“没有别的?”
男子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说。”
男子低头,语带迟疑:“属下在临东城偶遇一产婆,声称秦家小孩皆为女孩,没有男婴。”
沈尧眸光闪动,神情有些惊奇。
男子想起产婆抱着布娃当作亲儿的模样,又再开口:“不过那产婆已是疯癫,此话真假还不能确认。”
沈尧薄唇一抿,他闭眼擞眉,只想赶人出去。
“那就去查清楚。”
男子哦了一声,就要退下。
沈尧想了想,又开口:“没查到实情,就扣薪饷。”
低沉的嗓音不带一丝人情,男子迈开的步伐一顿,他语带哀怨地张嘴:“遵命。”
男子轻声关上门扉,沈尧睁眼,幽深的目光落在一卷展开的卷轴之上。
“秦熙……”他双眼在卷轴刻字上描摹,嘴里低声呢喃,脑海中对这位年轻将军的记忆开始翻动。
过于俊秀的脸庞,与习武之人相差甚远的单薄身形……
一切好似有迹可循,但若不凝神审视,恐怕就会疏漏了。
斜阳余晖落在书房中挺拔的身影,他双眸一亮,起身撩起裘衣披上,快步走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