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卯时,天才蒙蒙亮,承璟舟已经被白及推醒,马车停到国子监大门时,他的眼皮还耷拉着。
昨夜那郎将收了力道,承璟舟今日醒来未觉得肩头有不适。犯困,只因他昨夜回到丰邑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子时打更都没睡着,脑子里一直预演着今日与同门相见该如何自我介绍。
国子开学第一日,是他救民拯物成就伟业的关键节点,承璟舟五岁行医治人,六岁立志,七岁随师傅游历四方,去岁立夏受州学举荐入京,秋末通过国子三试。
过去,一切都按照他的规划顺利进行,这个节点,也会如此。新的旅程需要有特别的开端,他希望能给同门留下美好的初印象,这自我介绍尤为重要,他酝酿了三个版本,等待实践。
昨夜临睡前观天象,今日必会放晴。他在马车上虽然耷拉着眼皮,五感还是很敏锐的,车外云雀扑腾翅膀飞跃枝头,晨间露气清爽宜人,混着早市特有的香味,微风轻拂柳条,天气遂心如意,预兆着今日诸事顺遂。
承璟舟如此想着,从白及手里接过书袋,随人群走入明堂。
国子监位于皇城鼎路门东南十里处,毗邻明堂。今日国子监诸生的开学典礼在明堂举行。
对承璟舟来说,这是非常新奇的体验。医学本是没有开学典礼的,至少在州郡里没有。
历朝医学均属于太常管理,本朝中央官学改制,不仅将国子监从太常之中独立出来,还将医学、书学、律学等专科都纳入国子之中。既已并入国子,礼制也得同国子一致。监生们都要穿上岁制的国子礼服,束发带帽,到明堂参礼。
明堂是举行各类祭祀活动的地方,今岁的国子典礼还奏请了在京文武七品以上清官并从观礼,台上唱着礼章,台下众多学子昏昏欲睡。待祭酒、司业以及博士都献礼完毕,学子也养足了精神。
接着便是讲学活动,高才们执经论义,相互交流,新生则被带去学舍。
自圣上下令兴学后,国子比前朝扩大了一倍,学舍外圆内方,为屋千楹。国子分斋授课,国子学和太学各置八十斋,医、律、算、书各十斋,斋容三十人,每斋各设斋长一名,由监生充任。
承璟舟列在医学队伍里,新进医学生只有十人,尽管十人不同科,学录也将他们凑一起带。
从国子正门前行,沿着中轴往里即入却月堂,却月堂左列鼓架,右建钟楼,堂前露台东南角立了座日晷,日晷显示现在已是辰时四刻。学录让他们在此稍作休整,他去寻各位博士助教。
队里很安静,安静到承璟舟不好意思开口打招呼。他决定把交友计划延后,先填饱肚子。
他绕到一棵大槐树背后,掏出绿豆饼才咬了两口,就听到右侧有人冷冷道:“你在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饼险些掉地上,侧头看过去,是和自己一样穿着靛蓝国子礼服的少年,他蛾眉倒蹙盯着自己,盯得承璟舟咽了咽嗓子:“我……我在吃饼。”
承璟舟眼看着那少年眉皱得更紧,心也紧了:“你要吃吗?”
那少年犹豫片刻,点头。
承璟舟赶紧掰下咬过的位置,将剩下一大块分给了少年。
承璟舟没了饼啃,这就走开貌似不太礼貌,于是继续站着,踌躇着酝酿自我介绍。
过了片刻,反倒是那少年开启话题,少年嚼着饼含糊着问:“这饼哪来的?”
“我包里的。”承璟舟脱口而出,随即咬紧牙关,暗道出师不利。
“噢。”少年愣愣的,“好吃,是不是放了灯芯?”
他能品出来!承璟舟高兴点点头,立刻报出配方:“淡竹15克,灯心花10束,绿豆50克。”
背后乓乓乓三声响起,有人敲锣喊集合。
少年囫囵嚼完饼干咽下,又飞快地从书袋里掏了包东西塞给承璟舟,拉过承璟舟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写下名字:“谢谢,我叫林夽实。”
“余锦。”承璟舟忘了准备好的自我介绍,也学着林夽实,将名字写在他手心里,他展开芦苇纸,里边是三颗蓼花糖。
林夽实名字虽然起得高大壮实,排队却排在队头,承璟舟站在靠中间的位置,盯着前方后脑勺静气,他的肚子还是有些饿。
监丞站在前方念监规,也不知念叨了第几条,听得承璟舟脑袋沉沉:“……有以下情节,给予处分:不率师教,学业无成,假违程限,作乐杂戏……有其艺业不勤,游处非类,樗蒲六博,酗酒喧争,凌慢有司……有一于此,并请解退……”
大槐树粗壮,正好能遮挡屋檐上的两人。
“啧,这教条,能唬得住新生一年吗?”任阶摇着折扇点评。
关钺望着底下,颔首。
“找到了吗?这屋瓦片硌得慌。”任阶收起折扇,敲了敲手心。
“嗯,张老头正对面那列第四个。”关钺指了指。
任阶眼神不大好,只能看到人形轮廓,他眯了眯眼:“咦——帮我瞧瞧,排头那个是不是林老家的那兔崽子。”
“是他。”
“他不才十三,怎就进来坐牢了。”任阶很好奇。
“官药园。”
“噢对,我把这给忘了,国子这是想养出下一个医圣呢。”
“……”
"走吧走吧,人也找着了,去馔堂,我还没吃早饭呢。"
承璟舟饿着肚子行完束脩礼,跟着学录七拐八绕到了他们的水云斋。
水云斋很大,入门是斋厅,正座为师长位,底下是各位学子的案桌。斋厅后是炉亭,供各位学子聚会燕集,浴室、厨房依附于炉亭左右。炉亭背后是斋楼,也就是住宿区,每个学子都分到了独立的房间。
学录交代完事情走后,炉亭内,十名新监生围坐。
承璟舟含了颗蓼花糖,心里念着,介绍名姓,介绍州郡,介绍爱好,最后介绍理想。
不料,炉亭的平静首先被他对座打破:“这位同门,可是白玉仙童?”
承璟舟仓促对上对座炯炯细眼,僵硬回答:“什,什么白玉仙童?”
细眼开始验证:“同门,你可是出身凉州?”
承璟舟点点头。
“可是曾随名医陆飞濂入河中郡,治病救田?”
承璟舟回忆起七年前,再点头。
“那你就是白玉仙童!”细眼下定论。
承璟舟错愕。
“这名号有意思,详细说说?”细眼左侧坐着的同门听得津津有味,让细眼展开描述。
“在下河中郡江晓梚,疮肿科,年十五。七年前,我家乡发大水,河水跌落后,大片庄稼死透,县里许多人烂了腿,更有甚者,丢了命。当时我读的县学被冲塌,夫子将讲课地改到了后山城隍庙。”江晓梚停顿片刻,组织语言描述:“那一日,雾暗云深,名医陆飞濂陆大夫素衣白袍从霭霭暮云中走来,他一步一走,身边小童一步一跟,所到之处,无不留香,他们治病救人,施药救田,河中郡又平复如旧。”
承璟舟听他停顿,往事还未全记起,下意识暗道不妙。
“所以,河中郡人将陆大夫和小童视为救命恩人,起了这名号?”细眼右侧同门推断。
“不是。”承璟舟与江晓梚异口同声否定。
承璟舟被这段掩埋已久几近忘却的记忆冲击,少时开言。
七年前,他跟着师傅走过两州,县县大同小异,秋流冬尽,生离死别,花开花落,那时的他,自认已经是个身经百战的医童。
河中郡的水患很快被平息,各县又恢复到往日起早贪黑辛勤劳作的状态,为了庆祝全郡扛过灾祸,在郡守安排下,郡里举办了一场祭祀典礼。
河中郡主河道,红莲灯伴黑棺顺流而下,县里老人说,此郡本是荒地,六百年前河下游起了战乱,他们的祖先为了避难,举族沿河岸向上迁徙,在此处落脚。族人死后随着棺材抛入河中,顺流而下,回归故土,红莲灯如萤火流光,在黑夜中连成片,照亮归途。
那夜,祭祀典礼开始,河中郡的小孩都领到了一张面具,面具一套上,他们即是引灵童。引灵童要将红莲灯置入主河中,围着河岸跳舞,唱词引渡亡灵。
承璟舟丱发素衣站在上游河岸边,手里也有一张面具,红面獠牙,异眉异瞳,似龙非龙。
他前方是棺材入河口,如今出了岔子——一名魁梧男子正拦抱入口处一棺材,痛哭流涕,反复哭嚎:“娘子!”
周围人都知道,余家大郎是犯病了。
余大郎抱的棺材里,躺着的并不是他的娘子,他的娘子已于五年前被引渡入葬。周围人都说,那一场引渡,把余大郎的爱情魄一并带去,他平日里与常人无异,当逢祭典,一魄归来,便会抱棺痛哭,浑噩度日。
承璟舟摩挲手里这张面具,往脸上一套,走向那痴人。
他左手掐诀,右手双指抵住痴人额头,诵念:“仙门大开,灵官驾到!”
“逝者眼已闭,阴阳两相隔。郎君,你与娘子前尘缘分如烟散尽,你痴缠一日,娘子亦游走于人鬼两界之间不得超生,你忍心,让她数十年困于此河吗?”
“让本童将你娘子带走,可好?”
痴人跪在承璟舟面前,泪眼模糊。
痴人被带走,陆飞濂将药方交与余家仆从,问身侧徒弟:“璟舟不相信这魂魄之说,为何愿扮引灵童?”
八岁的承璟舟如此回答:“师傅曾说过,‘心气虚者,梦远行而精神离散,魂魄妄行’,养魂之法俱在养心。我虽不信,却还是想让他安心。”
“师傅给了余家什么方子?”
“不过是些安神的罢了。”
祭祀过后,承璟舟和师傅准备往下一个州走,临行前,他们得在河中郡将物资备齐。
“娘子!”
“仙童快跑!!!”
“快——快跑仙童!!!”
承璟舟丱发素衣才出药铺走到大街中央,熟悉的哀嚎在大街上炸开,其后还混杂着几声仆从催促。他扭头一看,那痴人正朝他扑过来!
承璟舟也想闪身躲避,奈何今日背篓太重,完全躲不开。
“娘子!”才八岁的承璟舟被人抱住痴喊。两名仆人拼命地将痴人扒拉开,可痴人虽是醉了,滩地上力气仍是大得很,痴人紧抱住承璟舟一条腿,承璟舟不愿蹬人家,只能拼命拉扯,试图挣脱。
眼看着裤子要掉,他憋红了脸,光天化日没面具,他露着白嫩面庞,左手扯裤子,右手按住痴人额头,稚声大喊:“仙门又开,灵官驾到。”
他见那痴人竟是怔愣,赶紧徒手下劈,同时再接再厉道:“你娘子让我转告你,红莲引渡,再无瓜葛,她投胎去了!”
掌刀正中痴人哑门穴,痴人晕厥,承璟舟抽脚后退,对仆人说道:“你们少爷只是暂时晕厥,无大碍……你们要看好他!”
仆人将痴人捆起,他们周围早已有人看热闹,此起彼伏夸赞。
“好!”
“仙童好身手!”
“玉面仙童!”
“白玉仙!”
江晓梚:“而后,白玉仙童就红着脸跑走了。如今想来,我的治疮肿手艺还就是在那场大灾里打的基础。”
江晓梚和承璟舟交织讲述过去,笑倒八位同门。
“我发誓,自那以后,我再没干过装神弄鬼的事。”承璟舟话闭,看着笑倒的同门,还是打算挽回自身形象,他清清嗓子,开口说出酝酿已久的自我介绍,“感谢大家聆听我八岁时的故事,此刻,我想重新介绍我自己。”
“我姓余,名锦,年十五,凉州人,六岁之前长于凉州武都,七岁起跟随师傅行走四方,如今是体疗科新生。我的理想是博极医源,将来能以己所学救民拯物,泽及当世。期待未来能与大家共同成长。”
江晓梚捧场鼓掌,接着说道:“有请下一位同门进行自我介绍,谁先来?”
“既然刚才江同门最先开的口,就轮到我吧。”江晓梚左侧座接话,“在下遂郡许馥,耳目齿科,年十六,没什么理想,喜欢新鲜事。”
“可是杏林许氏?”
“正是。”
“久仰久仰。”
一圈介绍,承璟舟记了个大概,三体疗,俩疮肿,一耳目齿,俩针灸,一少小,那还剩最后一位是,药科!
果然,最后轮到江晓梚右侧座开口道:“在下宗平,池郡人,药科新生。”
承璟舟眼睛一亮,朝他多看几眼。
宗平疑惑问:“仙童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承璟舟听这称号有些尴尬,摆摆手:“叫我小锦就好,是有件事想请教。宗同门可知,药科何时有博士林夫子的课?”
宗平摇头:“不知,我们初入的新生见不到林夫子,林夫子只带水鉴斋的课。”
林夽实很是好奇加入话题:“小锦,你想听林夫子上课?”
“非也,我有些事情想请教夫子,有关杀虫的。”承璟舟摇头,回答。
“好啊,那走吧,我带你去。”林夽实同意,拉起承璟舟。
“啊,走去哪?”承璟舟被牵着袖子,错愕。
“去找林夫子,他今日在官药园。”林夽实拍脑袋,解释道,“噢,忘了说,林夫子是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