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晚曾是武林第一门派抱山山庄的副庄主。十五岁自创片叶功,十六岁和大师兄卫黎、二师兄孟佛海和师姐陈月生在武林大会上一战成名,抱山四子名震天下。十七岁下山游历,在人牙子手里救下后来的首辅大人桑河,两人长大后情投意合,四年后订下婚约。然而婚期未至,混元大战先行一步。官军吃紧,皇帝下达江湖令,抱山在庄主卫黎的带领下与南越族打的天地昏,鬼神哭。
“当年,那商晚一个弱女子,竟只身一人孤闯敌阵,那是单挑天毒门啊!”
台下一阵惊呼与窃窃私语。
“天毒门?”
“是啊,南越最厉害的爪牙,天毒门嘛。”
“传说她的未婚夫,也就是如今平步青云的首辅大人,解劝多次未果。这烈女子,为了给死去的抱山同门复仇,只身入阵,与天毒门少主白无极大战三天三夜,白无极被她一个险招刺中左肩。”说书人一拍醒木。
“惜败。”
与此同时,抱山倾巢出动,肉身血搏,将剩余南越主力全部清剿,老南越王坠崖而亡。
如今数年过去,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奇女子至今还被人们口口相传。
商晚每次听到酒馆中的说书人讲起她的“光辉事迹”,她都特想说一句。
厉害吧?
玩命的活儿谁不会啊。
而现下作为清明的她,无暇顾及这个。
英子和她从活水坊一路狂奔到另一头的来水坊,等到完全确定安全了之后,两个人一把抱住拐角处酒馆的红柱,才没有一头栽倒。
清明顺着柱子滑坐在地,撩开额前的乱发,长长出了一口气。
今日背运,只好在来水坊摆摊了。
清明刚要把腰上系的算筹和铜币解下,英子拿出一块巨大得几乎能做成袖子的帕子糊到她脸上,粗暴地擦起来。
“欸……欸!干嘛?”清明把自己从帕子中解救出来,按住英子的手。
英子杏仁眼圆圆的,两腮肉眼可见地鼓起,“刚才他们打你,为什么不还手?”
“我……我……”清明眼珠转了半圈,憋出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
“君个屁啊你。”英子一巴掌拍在清明头上。“清明,我说了多少遍了,你还手,就算打不过,他们最起码知道你不是软柿子。你若是一直躲不还手,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她拖长的音调打断她,“他们会蹬鼻子上脸,抠你窟窿眼。我知道啦,我要是打得过我会不还手?我当然是打不过我才不还手,我要是打得过我不还手我岂不是脑袋有问题?我要是打不过我还还手我岂不是脑袋有问题手脚也要出问题……”
“停!闭嘴!”英子捂着耳朵跑开了。
一般来说,正午是城镇歇晌觉的时候,而兰溪不然。由于来往客商众多,中午络绎不绝的商人来此商业小镇歇脚,等过了正午的毒辣再度启程。
这一天却与往日有所不同。在来水坊进城的客商行脚们刚跨进城门,便听见一个嘹亮的女人声音高喊。
“人凭大运树凭根,花等来年草等春,先讲年来后讲月,日辰时上好细分,算年灾月降嘞,算富贵贫贱!”
进城者多商,都爱讨个好彩头,于是有不少人闻声看去。
说来奇怪,各行各业总以衣冠楚楚者为耀,独僧道巫卦不然。过往路人见路边东倒西歪坐着一个破烂算命先生,耳朵上挂着一片裂开的污黄琉璃镜,手里摇着一柄只剩骨的蒲扇,两只脚高高翘起放在面前那张摇摇欲坠的矮脚桌上。人们定睛一瞧,破鞋前头一圆洞,从袜至脚到底通。
英子不住地用眼瞟坐的九曲十八弯的清明,实在忍不住推了推她。
“你要不……坐正了呢?”
清明破扇一摇,“无事,好姐姐瞧着吧。”说完把破扇盖在脸上,眯起了晌觉。
清风送爽,晴日慢移。一位从青州远道而来,去往扬州的商人,听见英子嘹亮清透的喊声,行进几步便看到路边随风飘摇的“半仙”破旗,下书两行小字:
放浪形骸外,无事扫尘来。
往旗下一看,一个破烂算命先生正悠哉而坐。
“好一个放浪形骸外!”他拊掌大笑,把刚睡着的清明一下子吓醒了。
她稳住身形,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发麻的腿。
嗯嗯,还在。
“客官!来一卦?”清明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弯腰从底下稀里哗啦抱上来一堆木棍子一样的东西。
啧。
“怎么又坏了……”她一边嘟囔,一边把其中两只木马的腿各插在一根木棍上。
那是一堆烂木头一样的东西,七扭八歪四处散落,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用来算卦的。
只听她埋头叮叮当当好一会,也亏得这客人有耐心性,终于,她大笑一声,“好了!”
“给我看一下今年的财运。”那人走过来,没有摘下头上戴的草帽,清明眼皮一撩,看见他脖子上一条从下巴延伸下来的刀疤。
她漫不经心地把那东西往面前人一推,“转一转。”
“转……转?这个?”
见清明点了点头,那人迟疑地一掰。
“咔嚓。”连接底座的木棍断了。一块木头飞出去,正好砸到一旁站着的英子脸上。
“哎呦!”“对对对不住!”
那人赶紧猫腰去捡那掉在地上的木马,虎背熊腰趴在地上半天,直起腰来后,只见清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客官,你虽姓金,却是命里属木啊。”
那人瞬间瞪大了双眼。
“你.……你——”
清明装模作样地让他闭嘴,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把口诀忘了。
“东青南火中为土,西,西......”
她怎么挠头也想不起来口诀的下一句是什么,低着头,偷偷看了看眼前人的反应,见他被唬住了,眼珠一转,抬起头来。
“命格被压住了,客官,下个月去往何方?”
“南下。”
“扬州?”
“不错。”
“那便如此。”她把手里的蒲扇一丢,“下个月莫要于十五,十六,十七这几日出海下河,待到廿二之后再起身。”她顺口胡诌道。
周围人来人往,渐渐有人围了上来。
“哎,有什么说道?”他问。
这人是在北方一带远近闻名的金一诺,仗义疏财,爱四处打抱不平,从脸上到脖子上有一道刀疤,人们都称他一声“金大侠”。清明便是从他脖子上的疤认出来的。
不知道他来南方干什么,看样子,衣着破烂,像是发生了什么糟心的事沦落至此。
清明不禁头大。胡说八道能有什么说道,你还想要啥说道?
但眼见人越围越多,她只好硬着头皮诌道,“你命是木命,如今夏日,本该气运上升,而你的运却被压住了,要用水来冲一冲。但下月十五那几日水太盛,恐怕把你的运冲走,因此要延后几日。”
金一诺虽没听懂,但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而且凭空知道了自己的姓氏,不禁五体投地。
“厉害!厉害!”
英子在一旁,乐得开花,“那是,我家清……我家先生可是兰溪闻名的半仙。”
周围人见此,纷纷探头探脑,有人问,“多少银子钱?”
清明一听这个眉开眼笑,“不多,二十文一摇卦,加二十文看世财,再加二十看婚嫁。”
英子没听清明说话,而是看着金一诺,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客官,您……”
他在身上摸出一个瘪瘪的荷包,那荷包在他的手掌里只有手掌心大小,没精打采地躺在他手上。他用手一攥,紧接着脸色就一僵。
“啊,嘿嘿哈哈……”他一抬头,和正盯着他的英子尴尬地对视了。他把荷包一扔,开始慌手慌脚地四处摸身上的口袋。
“欸,那汉子,你不会是没钱了吧?”旁边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急得金一诺大声说,“放你娘的狗屁!我,我怎么会……”
“吁——”周围人起哄,金一诺豆大的汗珠在额头滑下来,从来都是他帮别人纾困,眼下自己进退两难,竟没一个人上前帮他解围。
“咳咳。”清明摇了摇手中的蒲扇。周围安静下来。
“这位客官,”她清了清嗓子,“不如这样。看你门庭开阔,绝非什么市井之徒,我与我小妹,”她看了看旁边的英子,“行走于江湖,三分靠手艺,七分念人情。”
她说到这,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人。只见个个都汇神看着她,巴巴地等着她下面的话,有几个人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样子,似乎预测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摆谱一晃扇子,心中暗乐。嘿,又被唬住了。
“这次的算命钱免了,就当我卖个情谊。”
此言一出,在场哗然。
“那算命的,这阵子可是闹饥荒呢,你玩儿呢?”
“看不出倒是个心善的。”
“就这么白算了?”
金一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一把摘掉草帽,深施一礼,“冀州金一诺,谢过先生!”
南方人没几个人听说过金一诺,周围人没什么反应。但清明一听他报出名字,立马装作惊讶的样子,从椅子上站起顶礼相还,“金大侠,久仰久仰!”
“不知您姓字名谁?”
“我?哈哈,贱民无名,清明时节为恩人所救,就名清明。”
“清明兄,受我一拜。”清明听见这个“兄”字,乐不拢嘴,“金贤弟请起请起,莫拜莫拜。”
金一诺与她再寒暄几句,转身离去,他前脚一走,空出来的一大块空地立刻被拥上来的人占满了。
“先生给我占一卦吧。”
“给我看看我小子啥时候能讨到老婆。”
“俺家那麦子几时好收嘞?”
“明半仙,我爹能活过今年不?”
……
英子一劲儿地往那破碗里装钱,喜不自胜。清明可遭殃了,她本想当众演场大戏收收客,没想到一下子收来这么多。
于是乎,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络绎不绝地从中午太阳高挂一直到日头西斜,清明从开始还认真算命数到最后直接一句“明年必得贵子”打发走了仨妇女,累得眼冒金星,几遇昏厥。
英子在一旁絮絮叨叨,“哎呀这一下午够咱们吃一年的了,清明你当真厉害,幸亏当初没听爹的把你赶走,你呀真真是福星。”
“福不福星的我不知道,好姐姐给我口水喝,我要渴死了。”
英子赶忙放下手里的破碗,从包裹中拿出水囊递给她。
“喝水就喝水,什么死不死的,不许再说这晦气字眼儿。”虽骂着,还是笑盈盈的。
“欸,话说小清明啊。为啥今儿官府的没来巡逻啊?”
听到这话,清明举着水囊的手一顿。
是啊,官府为什么今天没来掀摊子?
“许是让那个小杨少爷绊住了?”英子见她愣住了,猜测道。
“不,不是。”
杨林是来替祖父杨恭巡查的,就算不去背水坊,也应当来较为繁华的送水坊。送水坊在入城之处,白日按例官府应三次巡查,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她俩不来送水坊的原因。
今日又不是逢年过节,也没有哪家的少爷小姐婚嫁,为什么没有人来掀摊子?
有人拦住了。
她下意识抬头环顾。此时日已西斜,各家炊烟四起,街道寥寥几人,皆是匆匆忙忙四下而去。因此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人。
对面的翠云楼上,一人举酒独饮,乘风摆扇,一身紫衣。彼时正落日洒余晖,轻风轻摇,那人坐于栏间夕阳前,不知是手中扇还是晚间风,鬓发微动。长身浅镀金黄,翩然若玉雕之像。
她愣住了。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太熟悉,熟悉地让她心头猛地一颤。
是桑河。